王麟那句“做你的春秋大梦”,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李云裳的脸上,火辣辣的疼。
她浑身僵硬,血液都仿佛在这一瞬间停止了流动,只剩下那几个字在脑海里反复轰鸣。
纳妾……
太原王氏的嫡女……
原来,昨夜那番推心置腹,那番惊世骇俗的蓝图,都不过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戏。一场让她心甘情愿,为他扫平“娘家”这个小小障碍的戏。
她看着高自在,那个男人甚至没有因为王麟的指鼻怒骂而动一下眉毛。他脸上的表情,依旧是那种让人火大的惫懒,仿佛王麟骂的不是他,而是一块路边的石头。
这种极致的平静,比任何暴怒都更让人心寒。
王珪的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王麟的话虽然粗鄙,却也是他心中所想。
他沉声道:“高都督,我们王氏是带着诚意来的。你若觉得我王氏可欺,那便是我等看错了人。今日,我等就此告辞!”
说罢,他便要起身。
“别急着走啊。”
就在这时,高自在终于开口了。他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地从躺椅上坐起来,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一阵噼啪作响。
“骂也骂了,气也撒了,这就要走?茶还没凉呢。”
他那副样子,仿佛刚刚睡醒,浑然不觉院中的剑拔弩张。
王麟气得胡子都在抖:“高自在!你……”
“嘘。”高自在竖起一根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懒洋洋地站起身,趿拉着鞋,晃晃悠悠地朝书房走去。
“等着,给你们看个好东西。”
留下满院子错愕的人。
李云裳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心头一片麻木。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也不想知道。此刻,她只想逃离这里,逃离这个让她感到窒息的男人。
王珪和王麟对视一眼,眼中的怒火被一丝疑惑取代。
他们按捺住性子,决定看看这个高自在到底在耍什么花样。
没过多久,高自在又晃悠悠地回来了。
手里,多了一摞厚厚的卷宗。
“砰!”
他随手将那摞纸扔在石桌上,发出一声闷响。桌上的茶杯跳了跳,溅出几滴茶水。
“王公,王族长,来,瞧瞧。”高自在指着那堆纸,笑嘻嘻地说道。
王珪狐疑地拿起最上面的一份,只看了一眼,瞳孔便猛地一缩。
《关于设立大唐皇家商会之初步构想及施行细则》。
他飞快地翻阅着,越看,脸上的神情就越是惊骇。
这上面,从商会的组织架构、人员编制,到盐、铁、茶、丝绸等各项业务的运营模式,再到与朝廷各部司的对接流程、利润分配方案,甚至是针对突厥、吐谷浑等外番的贸易策略……所有的一切,都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其构思之缜密,眼光之长远,细节之周全,简直匪夷所思!
这哪里是什么初步构想,这分明是一份已经可以立刻付诸实施的,完整到令人发指的商业帝国蓝图!
“这……这……”王麟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之前的怒气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高都督,这……这都是你做的?”
“不然呢?”高自在又坐回躺椅上,端起茶杯,惬意地呷了一口,“为了这点破事,我好几个晚上没睡好觉了。”
王珪放下计划书,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内心的震撼。他盯着高自在,眼神变得无比复杂:“既然都督早有如此周详的计划,为何……迟迟没有动静?”
这才是关键。
“唉。”高自在闻言,重重地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副“你们怎么就不懂我呢”的愁苦表情。
“王公啊,你以为我不想吗?我做梦都想把这玩意儿赶紧弄出来啊!”他一拍大腿,满脸痛心疾首,“可是,不行啊!条件不成熟啊!”
“什么条件?”王麟急切地追问。
“人!缺人啊!”高自在摊开双手,一脸的无奈,“你们看看,这计划书里,光是各种账目、报表、数据分析,就需要多少人来算?我这个皇家商会,是要跟全天下做生意的!从长安到江南,从草原到西域,每天的货物进出、银钱往来,那数字,能把人的脑袋算炸了!”
“我上哪儿找那么多会算账的人去?去户部?那帮老夫子连算盘都拨不利索,让他们来管我的账,不出三天,国库都得让他们算没了!”
“去国子监?那帮学子满嘴的子曰诗云,你问他一加一等于几,他能跟你扯半天道生一,一生二。我要他们何用?吟诗作对能让银子多出来一文吗?”
高自在一番吐槽,说得绘声绘色,听得王珪和王麟嘴角直抽抽。
李云裳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她的心,已经从最初的冰冷麻木,渐渐变成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她像一个局外人,冷眼旁观着夫君的表演。
她知道,他又要开始骗人了。
只见高自在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看向王珪二人:“所以啊,我一直没动静,不是我懒,不是我没魄力。我是在等!等一个能解决这个核心问题的契机!”
“我需要人!我需要大量精通算学,懂得经营,脑子活泛的人才!放眼整个大唐,除了朝廷,谁家手里有这么多现成的人才?”
他顿了顿,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一字一句地说道:“只有你们,五姓七望,这些传承百年,家大业大,管理着无数田产、商铺、矿山的世家大族!”
王珪和王麟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
他们瞬间明白了高自在的意思。
高自在看着他们震惊的表情,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王公,王族长,你们说,我把这么大一个摊子铺开,是随随便便找些市井之徒来管事,还是请你们王氏的子弟精英,来当这皇家商会的开朝元老、肱骨之臣呢?”
“这商会,未来是要执掌天下财权的。你们王氏的人,是想在外面眼巴巴地等着分一点残羹冷炙,还是想坐进来,亲自执掌刀叉,决定这块蛋糕怎么切呢?”
这番话,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两人的心坎上!
他们哪里还不明白!
高自在不是办不下来,他是在嫌弃他们王氏给的价码太低!
他要的,是他们王氏赖以管理庞大家业的……核心人才!
这是釜底抽薪!
可偏偏,他把这釜底抽薪,说得如此冠冕堂皇,说得像是在给他们王氏一个天大的恩赐!
王麟的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他看着高自在,眼神里又是忌惮,又是无法遏制的兴奋。
“都督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很简单。”高自在打断了他,脸上的笑容变得和善可亲,“给我一百个你们王氏最会算账管事的子弟,送到我这里来。我亲自带着他们,把这个商会的架子搭起来。”
“只要人一到,不出十日,我保证,第一批盖着玉玺的盐引,就会送到府上。”
他顿了顿,又懒洋洋地补充了一句,仿佛在说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事。
“哦,对了,关于纳妾的事……”
李云裳的心猛地揪紧,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只见高自在瞥了王麟一眼,慢悠悠地说道:“王族老,你觉得,我高自在是那种急色之人吗?这皇家商会八字还没一撇,我就急吼吼地把王氏的嫡女娶进门,让她跟着我一起操心受累?那不是抬举她,那是委屈她!也是看不起你们太原王氏!”
“我的意思是,等!等商会走上正轨,日进斗金,成了我大唐一等一的富贵衙门。到那时,我再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迎进门!让她一来,就是执掌金山银海的当家主母之一,这,才叫体面!才叫尊重!”
一番话,说得王麟目瞪口呆,一张老脸由白转红,由红转青,最后,竟然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高……高都督深谋远虑,是……是老夫浅薄了,浅薄了!”
他竟然对着高自在拱了拱手,脸上满是愧色。
李云裳看着这一幕,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黑的,能被他说成白的。
羞辱,能被他说成尊重。
强取豪夺,能被他说成天大恩赐。
这个男人……他根本没有心,他的舌头,就是他最锋利的武器,能杀人于无形,更能诛心于无声!
王珪沉默了许久,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他站起身,对着高自在,深深一揖。
“都督大才,王珪,佩服。”
这一次,他的姿态放得极低,再无半分世家领袖的矜持。
“人,三日之内,一定送到!”
高自在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恢复了那副懒散的样子,挥了挥手:“行了,那就这么定了。我再睡会儿,你们自便。”
王珪和王麟如获至宝般,一人拿着一份抄录的计划书,满面红光,千恩万谢地告辞离去。那模样,哪里像是被人挖了墙脚,分明是占了天大的便宜。
庭院里,又恢复了安静。
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
李云裳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
高自在重新躺回椅子上,舒服地眯起了眼。
过了许久,他才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侧过头,看向面无血色的李云裳。
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慵懒,和一丝洞悉一切的残忍。
“夫人,你看,这不就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