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前一后,重新潜回了公主府的后门。
高自在还是那副贼头贼脑的德行,探头探脑,确认无人后才闪身而入。
李云裳跟在他身后,心境却已是天翻地覆。
来时,是踏入未知之境的紧张与抗拒。
回去时,心里却像被塞进了一团滚烫的乱麻,烧得她心慌,却又理不出半点头绪。
李云裳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那宽阔的背影上。他走路的姿势有些晃荡,双手揣在袖子里,一步三摇,像极了长安城里最游手好闲的泼皮。
可就是这个背影,却让她觉得……有些刺眼。
穿过重重回廊,两人终于回到了新房。
门被推开的瞬间,一股混杂着烛火暖意与淡淡香气的热浪扑面而来。
屋内的陈设已经焕然一新。桌上工整地摆着合卺酒,床上铺着绣工精美的龙凤呈祥锦被,一对儿臂粗的龙凤红烛静静燃烧,跳跃的烛火将满室都映得一片喜庆的暖红。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郑重又暧昧的气息。
这是他们的大婚之夜。
李云裳的心,咯噔一下,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白日里被强行压下的羞涩与紧张,此刻伴随着摇曳的烛光,一丝丝,一缕缕,重新爬满了全身。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连呼吸都放轻了。
她偷偷用眼角的余光瞥向高自在。
他会做什么?
李云裳的脸颊控制不住地开始发烫。
然而,高自在的反应,再一次让她措手不及。
他仿佛没看见这满屋子的旖旎春色,径直走到桌边,拿起酒壶就给自己倒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随即咂了咂嘴。
“嗯,还是宫里的酒够劲,老王头那水酒,淡得跟马尿似的。”
说完,他看都没看那对精致的合api卺酒杯,反而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头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
“哎呀,累死个人!逛街可比坐堂审案累多了。”
李云裳:“……”
她准备了一路的腹稿,那些关于“相敬如宾”、“井水不犯河水”的说辞,瞬间被他这不按常理的举动给堵死在了喉咙里。
她就这么站在门口,看着他像在自己家一样,随手脱掉外袍,露出里面的白色中衣,然后大喇喇地朝着那张铺着龙凤锦被的婚床走去。
李云裳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他……他想干什么?
难道之前那些混账话都是装的,现在要……
就在李云裳脑中警铃大作,身体都开始僵硬紧绷时,高自在却在床边停了下来。
他回过头,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番,脸上忽然露出一种极其古怪的神情。
那神情里,先是困惑,随即恍然,最后化作一种“我真是个天才”的得意。
然后,他脑子一抽,做出了一个让李云裳毕生难忘的举动。
他弯下腰,从床头拿起一条备用的、同样是红色的锦缎腰带,然后“唰”地一下,将它横着铺在了婚床的正中央。
从床头到床尾,一条笔直的红线,将整张喜庆的婚床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半。
做完这一切,他拍了拍手,一脸严肃地看着目瞪口呆的李云裳,清了清嗓子。
“咳,那个……公主殿下。”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神情庄重得像是在朝堂上启奏。
“我知道,你对我这个人,很有意见。我也知道,你嫁给我,心里头一万个不乐意。”
“不过呢,圣命难违,咱俩都得在这儿待着。今儿是你我的大喜日子,普天同庆嘛。”
他的目光扫过那张被一分为二的床。
“我呢,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为了给你,也给陛下,给天下人一个面子,今晚,这洞房,我入了。这床,我也上了。”
李云裳的瞳孔微微收缩,屏住了呼吸。
只听高自在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了那种她熟悉的,贱兮兮的笑容。
“但是我这个人,你可能不太了解,我其实……非常有原则。”
他指了指床上那条鲜红的腰带,表情前所未有的郑重。
“看到这条线了吗?这就是楚河汉界,三八线!左边归你,右边归我。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谁也别过界。”
李云裳彻底懵了。
高自在显然对自己的创意非常满意,他双手叉腰,继续补充道:“我这个人,睡觉不老实,万一半夜不小心滚过去了,你……你就一脚把我踹回来,千万别客气。”
李云裳的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感觉自己的认知,在今晚被反复碾碎,现在更是被这个男人用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扫进了墙角。
然而,高自在接下来的话,才真正让她体会到了什么叫天雷滚滚。
他凑近了一些,压低了声音,用一种既像警告又像调侃的语气说:
“公主殿下,我这可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我好。”
“你可千万,千万不要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尤其不要在半夜三更,偷偷摸摸地越过这条线。”
李云裳的眼睛猛地睁大,一股难以言喻的羞愤之气直冲头顶。
他在暗示自己会对祂图谋不轨?!
“你记住了,”高自在的表情变得异常严肃,甚至带着一丝悲天悯人的沉痛,“我这个人,定力很差的。你不越界,我尚且能做个禽兽不如的正人君子。”
“可你一旦越了界……”
他痛心疾首地指着自己。
“那就是把一个禽兽不如的人,活生生逼成了一个禽兽啊!”
“你忍心吗?!”
李云裳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
禽兽……
禽兽不如……
这两个粗鄙至极的词,从他嘴里用如此理直气壮的语气说出来,再配上他那沉痛的表情,形成了一种极其诡异又荒谬的冲击力,让她整个人都钉在了原地。
羞耻,愤怒,荒谬,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想笑的冲动。
高自在说完这番惊世骇俗的“禽兽论”,便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哈欠,自顾自地爬上了床的右半边,和衣躺下,拉过被子的一角盖在身上,还舒舒服服地调整了一下姿势。
“好了,中午没睡午觉我快困死了。我就不沐浴,你也早点歇着吧,记得啊,别过线。”
说完,他翻了个身,背对着她,没过一会儿,竟然真的传来了平稳的呼吸声。
屋子里,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李云裳站在原地,看着那张被一条红带子分割的婚床,又看了看那个已经睡熟的男人宽阔的背影。
荒唐,实在太荒唐了。
可不知为何,那颗从进门起就悬在半空的心,却在此刻,缓缓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