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余烬迟钝的眨眨眼。
哦,就没了?
“哦?!”梦娘震惊,趴到桌子上,仰头从下去观察桑泠的表情,“我说,他的眼睛颜色不一样!他是异族人吗?”
这回桑泠倒是说话了。
“嗯,异族人。”
梦娘双手捧脸,“哇塞,更有意思了。不如我来写一个异族少年和大燕少女间的爱恨情仇如何?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家与国,他们要如何权衡呢?”
桑泠头也不抬,继续翻书。
这份稿子是新投到梦娘手里的,稿主没有出面,是被个带着惟帽的小丫鬟送来的。
故事很新奇有趣,讲的是一个没被社会规训过的女子,人生的另一种可能。
梦娘探头看了看,“这个话本写的不错,我挺喜欢的。但我觉得,若卖出去,定然也少不了骂言。”
桑泠把稿本合上,放下,“骂就骂,你这流出去的话本,风评一直都毁誉参半吧?”
梦娘嘿嘿笑,“是呢。”
可是她不在乎呀~甚至还暗暗觉得爽。
那些个人,看不惯她,又干不掉她。她还能每天大把银子入账,别提有多爽了。
桑泠道:“过些时日,你就带着人搬去琼州。”
琼州乃大燕的要塞,优点是道路四通八达,但过于便利的原因,也导致城中有来自五湖四海的商贾,三教九流,做什么生意的,都能在其中找到。
梦娘无所谓道:“都行啊,反正我只要还能写东西,饿不死就行。”
“行。”
于是就这么敲定了。
“对了,那个异族人怎么办?长得倒是不错,就是太瘦了些,看人的眼神也凶。”梦娘嘀咕道。
隔壁,余烬缓慢地转了转眼珠。
又提到自己了。
“我今天把他带回去。”桑泠道。
晚些时候,有人过来,扶着余烬出了门。
他知道应该是她——那个当初在行宫,给了覆罗映真苦头吃的大燕贵女。
后来覆罗映真也没能从大燕皇室讨回‘公道’,因为覆罗映真回去后,就一边用极度恶毒的语言诅咒辱骂,一边命人将他绑起来,用蘸了盐水的鞭子狠狠抽他。
所以余烬没有挣扎。
他活在泥沼里,如同一只最下贱的狗,被肆意践踏凌虐。他的人生已经足够烂了,再差,又能差到哪儿去呢?
那些人把他扶上了马车,马车里铺着柔软的毯子,还散发着干净的幽香。
驾驶时也很平稳,他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没有感到丝毫被撕裂的疼痛。
桑泠又在玩那堆金子做的玩意儿,聂玄风大爷似的翘着腿,懒懒地歪在她软榻另一头。
两人各做各的,互不打扰。
再过两日,聂玄风就要随他父亲一同出发,所以他最近格外粘人。想到他的用处,桑泠忍了。
“郡主,人带到了。”杜若福了福身。
聂玄风眼珠转了转,朝门口睨去。
“带进来。”桑泠放下一个袖珍金算盘。
余烬沉默地被带进去,沉默地跪下。
他仰头,看向发出声音的地方,可惜珠帘轻晃,影影绰绰的根本看不清里面之人的样貌。
地毯是软的,哪怕跪着,也不难受。
聂玄风一下子坐起来,扭头,“男的?”
“闭嘴。”
桑泠直接了当的问他,“你应该知道,是我救了你。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告诉我你的身份,以及和覆罗映真的关系。或是——我命人将你重新丢回驿站。”
覆罗映真?
聂玄风抓了把小玩意把玩,若有所思地盯着那道身影。
覆罗,这不是西陵皇室的姓氏吗?
银丹双手交叠放在腹部,笑吟吟的提醒,“这位公子,你可以选了。一,还是二呢?”
余烬张了张嘴,他很少说话,发出的声音更像是野兽。
嘶哑难听。
“我…选、选一……”
桑泠挑眉,“你懂大燕语?”
从余烬断断续续的讲述中,他的身世也缓缓在桑泠面前展开。
没想到余烬竟然也是西陵皇室的血脉,但他母亲是大燕人,是被掠夺回去的奴隶。后来他的母亲被派去伺候覆罗映真的母后,却在西陵国皇帝的一次酒醉后,被强迫了。
或许是西陵国皇帝觉得这个奴隶与本国的女人不同,睡过之后还册封了她一个小小的位份。
然而几次过后,西陵国皇帝就腻了,很快就女人抛到脑后。
女人又被嫉恨的皇后狠狠磋磨,几次险些丧命。但西陵国皇帝性格暴躁易怒,皇后不敢把她真的弄死,怕万一皇帝再想起来不好交代。
再后来就有了余烬,余烬在冷宫长到5岁被发现,因为异瞳被当成怪物,西陵皇帝也不认他这个儿子。刚好覆罗映真看上了他,余烬就这么被赏赐给自己的姐姐做奴隶。
有皇后授意,覆罗映真可以把所有的恶意都施展在他身上。
针刑、烙印……
若非他身上流着西陵皇室的血脉,覆罗映真会连同他的脸上一起烙上奴隶的印记。
余烬说的并不是全部的大燕语,其中也夹杂着几句西陵语。
所以只有桑泠能听懂完整的故事。
但这不影响别人连蒙带猜。
比如聂玄风,虽然天天被桑泠骂蠢,但他又不是真正的蠢蛋。缓缓眯起眼,腰间的匕首被他唰的抽了出来,灵巧的在指尖转动,“西陵皇室的种?不如杀了吧。”
他对西陵可没好感,想必桑泠也是。
桑泠不语。
这一切听在余烬耳朵里,如同默认。
少年身形岣嵝,向前爬了爬,他似乎习惯了做狗。
沙哑的嗓音,透着恳求:“不要…杀我,我很听…话。”
哪怕这个女子会像覆罗映真一样,将他虐待到半死,再派人把他治好,如此循环,余烬还是想活着。
他眨眨眼,俯身,额头抵地。
“求求您。”
“啧,巧言令色,”聂玄风越看他越不顺眼,从软榻跳下去,“还是杀了吧,这杂种小心思太多,留着他早晚是个祸害。”
没有避着人的必要,在聂玄风眼里,余烬已经是个死人。
“住手。”
桑泠扫了他一眼,不悦道:“聂玄风,我有说要杀了他吗?”
聂玄风:“他是西陵人!”
桑泠无所谓,“这不是还有一半大燕血统吗,我对有点兴趣,先别杀。”
余烬始终低着头,卑微如尘。
聂玄风撩开珠帘,大步走了出去,耷拉着眼,“抬头。”
少年的脊背僵了僵,没等到那道希冀的声音,他抿唇缓缓抬起头。
他瘦的脱了形,但依旧能看骨相尚佳,眉眼有着西陵人的深邃,又因母亲的血统中和了那股西陵人惯有的粗犷气质,显得有几分精致来。
光是现在看着就长得不错,等养出些肉,气色从皮肤下透出来,不知道要多招人——
聂玄风勾着唇,漫不经心地转动匕首,眼神凶戾。
淡淡评价,“长得不错。”
下一秒,皮肉被割开的声音在室内清晰响起。
少年闷哼了声,死死扣住地毯。
鲜血,顺着脸颊流淌。
让那张本就脱了形的脸,显出些狰狞。
“这样看着还稍微顺眼些,”聂玄风扭头,咧嘴笑的露出尖牙,无辜地问:“泠泠,我没杀他。”
“疯狗。”桑泠冷漠的点评,“你弄脏了我的地毯。”
余烬瞳孔颤了颤,连忙捂住脸。
温热的血流很快染湿了掌心。
聂玄风哼笑,悠悠看着余烬:“听到了吗?你弄脏了郡主大人的地毯,一块地毯,够买你的命了。”
异族的少年像个小哑巴,无论被怎么对待,都能默默忍耐。
桑泠道:“把人带下去吧。”
等余烬被带走。
聂玄风瞬间垮下脸,“你对他有意思?”
桑泠反应过来聂玄风的意思,“你有病?”
聂玄风霸道的圈住她的腰,咬牙切齿道:“反正不许,你不让我杀他,我就当你养只逗趣的狗好了。但要是他敢奢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等我回来,一定剁碎了他。”
聂玄风再过两天便要随聂将军出征,哪怕有千千万万个不舍,他也必须得去。
因为怀里的女人没心没肺,她只喜欢对自己有用的人。
桑泠笑眯眯的拍了拍他的脸,“我都让你毁了他的脸,你还想怎么样?”
闻言,聂玄风弯了弯眸。
“我会对你很有用的,泠泠,不要骗我。”
他握住桑泠的手,在她指尖亲了亲。
一双黑眸灼灼,噙着要将她吞吃的欲望。
没两天,聂玄风就出发了。
空下来桑泠才想到救回来的余烬。
她命人把他带来。
看到他脸上的伤口非但没有愈合,反倒有感染的架势,微诧,“脸怎么回事?”
银丹与杜若同时下跪。
银丹告罪:“主子恕罪,您当时没让给他请大夫,所以……”
比起一个异族奴隶,当然是她的亲信更重要。
桑泠摆摆手,让她们起来,“去请个大夫,对了,他最近住哪?”
杜若去请大夫,银丹则留下回话。
银丹觉得郡主既然大费周章把人从鬼门关救回来,就不会想再把人折磨死,所以自作主张给他安排了一个偏远的院子,虽然荒凉,但能遮风避雨,这两天吃喝上也没有亏待他,唯有在脸颊的这道伤口上,没有多作处理。
毕竟那天桑泠并没有阻止聂玄风那么做,颇有几分纵容的意思。谁知道聂玄风会不会突然杀个回马枪,到时候发现余烬的脸被医治了,再犯病给他脸上来几刀,反而害了他。
少年沉默的如同雕塑,安静地跪在屋子中央,地毯已经重新换了一块,花纹精致,触感柔软。
其实那天那个人没有说错,他的命,可能还没一块地毯金贵。
大夫来了后,就替他查看伤口。
“哎呀,再拖下去这伤口便要化脓了,现在我得将这伤口清理后再上药,你得忍忍。”
桑泠看着那伤口都觉得疼,“可有止痛的药?先给他用上再清理便是。”
大夫道:“有的,就是这止痛药物珍贵……”
少年浓密的长睫垂下,张了张嘴,声音如同砂砾,“不、不用了…我可、以忍……”
银丹都不由生出恻隐之心,这少年,怕是早就习惯了痛苦。
“我不是覆罗映真,没有折磨人的癖好,”桑泠让大夫用上。
这伤本就因她而起,不过她怎么可能会跟一个奴隶说这些?
大夫抱拳,“是,那草民便给这位小公子用上了。”
余烬怔怔地抬眸。
只看得到少女泛着流光的裙摆,蹁跹着往内室去了。
银丹道:“换个地方处理伤口吧,郡主不喜血污。”
她把大夫跟余烬,带回之前给他安排的院子。
余烬第一次发现,原来处理伤口是可以不痛的。睡的床柔软干燥,不像冰冷的地砖,睡一觉骨头都能散了架。
可是,他连续两个晚上都没睡好,最后又跑到了地上睡。
是小厮给余烬送饭时发现的,少年发了高烧,蜷缩着躺在地上,出气多进气少,把小厮吓的饭都洒了。
赶紧去禀告银丹,银丹又告诉了桑泠。
等桑泠到的时候,余烬已经被挪到了床上,那日的大夫坐在床边给他诊脉。
昏睡中的少年嘴唇抿着,眉心皱紧。
桑泠问他:“怎么样?”
大夫拱拱手:“回郡主,这位公子身子骨极差,说句难听的,便是年过半百的老翁,都比他要康健的多。且他的寒疾比起草民上回诊脉又严重了不少,可是近日发生了什么?”
守在门口的小厮挠挠头,想起来:“小的来送饭时,看到他躺在地上,难道是因为这个?”
“这——”就连大夫都沉默了,郡主的事他不敢过问,只道:“那草民便给他开个方子,疏风解郁。”
桑泠也嘴角抽了抽,余烬是有什么病,好好的床不睡,被虐待习惯了?
大夫跟着银丹下去开药了,桑泠站在床边抱臂盯着少年。
说实话,她把余烬捡回来也是临时起意,一个被丢弃的奴隶,能带给她多大用处?唯一令人意外的大概便是,这个奴隶的身上,竟然还流淌着西陵皇室的血脉。
余烬迟钝地睁开眼,他的眼球上仿佛蒙了一层雾,少女发髻坠着的流苏一晃一晃,他晕乎乎的想,定是做梦了,那高高在上的郡主怎么会来他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