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勋脸上难以置信的神色,分毫不差地落入了朱厚照眼中。
“怎么?王总兵,你不信?”
这简短的问话,如同冰锥刺骨,让王勋猛地回过神来。
“国公爷息怒!末将绝非有意唐突国公爷的雄图大略!
实在是此事关系太过重大,末将一时震惊,失了分寸,还请国公爷恕罪!”
朱厚照淡淡开口。
“别着急请罪,你来说说,本公这个设想,是否可行?”
王勋定了定神,缓缓开口。
“国公爷,并非末将长他人志气。
鞑靼部众,世代生长于马背,自幼精于骑射。
来去如风,野战奔袭是其所长。
此次他们号称十万,即便有所夸大,其精锐主力倾巢而出也是事实。
我军若倚仗城池之固,关隘之险。
将士用命,稳守防线,待其粮尽兵疲,自然退去,方是稳妥之策。”
他偷偷抬眼觑了一下朱厚照的脸色,见对方依旧面无表情。
只得硬着头皮,将话说得更直白些。
“可若是放弃坚城,主动出塞寻求野战对决。
以我军目下之情况,与鞑靼铁骑正面抗衡,恐难以占据上风,胜负之数,实在难料啊。”
这已经是王勋所能说出的、最客气也最接近事实的劝阻了。
所谓的难以占据上风,其背后真正的含义,在场几人都心知肚明。
以目前大明军队的整体状态,尤其是野战能力。
想要主动出击并击败鞑靼骑兵,几乎没有胜算!
大明立国已一百多年。
太祖、太宗时期那支横扫漠北、令蒙古诸部闻风丧胆的虎狼之师。
早已在承平日久、武备松弛中失去的踪迹。
曾经威震天下的京师三大营,在改制为团营后,也日益沦为勋贵子弟镀金、老弱充斥的样子货。
九边边军虽尚存一些战力,但这点战力,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凭借坚固城防进行防守的前提下。
一旦离开城墙的保护,在广阔的草原戈壁上与鞑靼野战?
无论是士气、训练、机动性还是将领的指挥能力,都令人担忧。
朱厚照听着王勋这番剖白,神色依旧淡然。
“王总兵,你说的不错。
若是骑兵对决,大明自然不占据上风。
本公也从来没有想和他们的骑兵互砍。
大明的优势是军阵,是火器。
本公想尽起大同、宣府两镇堪战之精锐,主动西进。
和西北前线形成合力,然后将他们全部斩杀。”
“尽起大同、宣府精锐?”
这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战略构想,让王勋瞬间头皮发麻。
之前对皇帝用兵能力的些许期待和传言带来的滤镜,在此刻几乎破碎!
他早听说过当今天子虽年幼,却酷爱武事,自比太宗,常有惊人之举,甚至传闻深谙兵法。
可眼下这个决策,哪里是深谙兵法?
这简直是将国之重器置于悬崖边上豪赌!
事关边防根本、京畿安危,甚至社稷存续,此刻王勋也顾不得许多了。
他必须直言进谏,即便可能触怒天威。
他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激动:
“国公爷!此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大同、宣府,乃京师之屏障,国之北门锁钥!
此二镇精锐,肩负着拱卫京畿、震慑北虏之第一重任!
若将其尽数调往西北,两镇必然空虚!
一旦鞑靼侦知此情,其主力根本无需在西北与我军纠缠,只需调转马头,东向直扑大同、宣府!
届时,城防空虚,如何能挡?”
他越说越急,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可怕的场景:
“大同若失,宣府危矣!
宣府若危,则居庸关震动,鞑靼铁骑便可长驱直入,直逼京师城下!
到了那个时候,非但两镇百姓惨遭蹂躏,京畿百万生灵涂炭。
恐怕连宗庙社稷,都有倾覆之危啊!
国公爷,此绝非危言耸听,实乃兵家之大忌!
还请国公爷三思!”
王勋言辞恳切,几乎声泪俱下。
将抽调边镇精锐可能引发的连锁灾难清晰地剖析出来。
他相信,任何一位理智的统帅,都不会冒此奇险。
朱厚照脸上非但没有露出被说服的凝重,反而浮现出一抹胸有成竹的淡淡笑意。
“王总兵想的太过简单了。
本公可以明白告诉你,大同、宣府不会有事。
这个问题暂且不讨论。
本公问你,若是我大军行动迅捷,秘密开拔。
你以为这消息需要多久,会传到鞑靼小王子耳中?”
自己想的太过简单了?
王勋被问得一怔。
一时不明白自己简单在何处?
天子并没有指出自己的错误,为何突然问起了大军西进时,消息多久能泄露?
听皇帝这意思,难道是想要依靠严格的保密和快速机动,在他们背后进行突袭?
搞兵贵神速那一套?
想法固然是好的,听起来也符合兵法要义。
但这完全脱离边镇的实际啊!
王勋心中苦笑。
边镇腐朽、军纪涣散、情报泄露的情况,远比这位深居宫中的皇帝想象的更为严重!
就连宣府总兵潘浩这样的方面大员都与鞑靼暗通款曲。
麾下各级将官中,谁知道还藏着多少双贪婪的眼睛、多少张守不住的嘴?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尽量委婉但坚定地指出问题所在:
“回国公爷,兵贵神速,自是至理。
两地相隔千里之遥,大军调动,粮草先行,人马未动,风声已起。
想要达成突袭之效,难如登天。
更何况……”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
“正如国公爷方才所言,边镇之中,盘踞着不少与鞑靼暗通款曲、利益勾连的宵小之辈!
尽起精锐西进如此重大的决策,莫说正式下令。
恐怕只在国公爷与我等商议之时,风声便已通过这些内鬼的渠道,快马加鞭送往塞外了!
想要瞒住,绝无可能!”
王勋说完,心中稍稍安定。
他觉得自己已经将现实中最残酷、最无法逾越的障碍摆在了皇帝面前。
情报无法保密,任何精妙的战略都只是空中楼阁。
这位年轻的镇国公,总该知难而退,重新考虑稳妥之策了吧?
朱厚照嘴角那抹笑意更深了,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戏谑的光芒。
他缓缓说道,每个字都清晰无比。
“瞒不住?好啊。”
他微微一顿,在王勋和江彬愕然的目光中,掷地有声地补充道:
“本公,原本也没打算瞒住这个消息。”
“没打算瞒住?!”
王勋如遭雷击,愣在当场,大脑一时陷入了停滞。
但仅仅片刻之后,一道灵光如同暗夜中的闪电,猛地划破了他心中的迷雾!
他并非蠢人,能坐到总兵之位,除了军功,必要的战略眼光并不欠缺。
皇帝这反常的、故意泄密的举动,结合之前歼灭而非击退的目标。
一个大胆而惊人的战术构想,逐渐在他脑海中清晰起来!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震惊与恍然,失声道:
“国公爷您的意思是,这抽调精锐西进,并非对他们突袭,而是而是为了引蛇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