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
城西宅院。
青灰色的外墙斑驳陈旧,与周遭民宅并无二致,仿佛早已被时光遗忘。
然而,若是有心人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异样。
宅院四周的巷口、树下,看似随意地散布着三三两两的年轻人。
他们或倚墙而立,或蹲坐闲谈,姿态放松,如同寻常市井青年。
但他们的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看似无意地扫视着每一个经过的行人。
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角落,那看似闲适的姿态下,是绷紧如弓弦的警惕。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肃杀之气。
暮色渐合,秋风吹过巷弄,卷起几片枯叶。
这时,一个兜帽遮掩大半面容的年轻人。
正沿着僻静的巷道,步履迅捷而无声地向着宅院后门靠近。
他的脚步轻盈而富有节奏,显然是训练有素。
几乎是脚步声传来的瞬间,那些原本闲适的年轻人,眼神骤然一变。
之前的松散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专注与冷冽。
几道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瞬间锁定在黑袍来客身上。
黑袍年轻人在距离后门尚有十步之遥时,主动停下了脚步。
他并未做出任何具有威胁性的动作,而是缓缓抬起双手,从怀中摸索出一块造型奇特的腰牌。
他将腰牌高高举起,让守卫能够清晰看到。
“锦衣卫北镇抚司百户,钱宁!”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在寂静的巷中回荡。
“有紧急要事,需即刻面呈皇爷!
还请通传!”
两名离得最近的闲散青年互相对视一眼。
其中一人微微点头,另一人则保持着戒备姿态,缓步上前。
他并未因对方自报家门而放松,而是极其谨慎地接过那块触手冰凉的腰牌。
就着微弱的天光,反复查验了上面的特殊纹饰、暗记以及编号。
又抬眼仔细打量了一下钱宁被兜帽阴影遮挡的面容。
片刻的沉默后,查验者才缓缓将腰牌递回。
紧绷的身体略微放松,对着同伴及暗处打了个不易察觉的手势。
“确是自己人。”
他侧身让开通路,低声道。
“进去吧,皇爷在后院。”
钱宁接过腰牌,小心地重新揣入怀中贴身放好,然后对着两名守卫抱拳微微一礼。
随即,他不再耽搁,加快脚步,闪身进入了那扇厚重的木门。
门内,是另一番天地。
与外间刻意营造的松懈氛围截然不同,宅院内部堪称五步一岗,十步一哨。
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如同钉在地上的木桩,纹丝不动地伫立在各自的岗位上。
他们眼神锐利,气息沉稳,手始终按在刀柄附近,确保任何突发情况都能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整个院落安静得可怕,只有秋风拂过屋檐的细微声响,以及钱宁自己那被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钱宁对这一切视若无睹,显然早已习惯。
他低着头,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小径,快步穿庭过院,径直向着宅院最深处走去。
越往里走,守卫越是森严,气氛也越是凝重。
最终,他来到了最后一进院落,在一间灯火通明的大屋前停下。
屋外守着四名气息尤为剽悍的锦衣卫校尉,眼神如同冰冷的刀锋,在他身上扫过。
钱宁整理了一下因快步行走而略显凌乱的衣袍。
深吸一口气,在石阶前毫不犹豫地屈膝跪倒,额头触地。
“奴婢钱宁,求见皇爷!”
短暂的寂静后,门内传来一个年轻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平淡声音:
“进来吧。”
“谢皇爷!”
钱宁应声,这才小心翼翼地站起身。
他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态,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
屋内陈设简单,却自有一股肃穆之气。
朱厚照并未身着象征皇权的龙袍,而是仅穿了一袭玄青色暗纹杭绸常服,随意地坐在一张花梨木大师椅上。
他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佩,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唯有那双眼睛,在烛光的映照下,深邃如同寒潭,仿佛能洞穿人心。
锦衣卫指挥使谷大用,则如同最忠诚的影子,躬身侍立在朱厚照身侧稍后的位置。
钱宁不敢多看,快步走到屋中,再次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奴婢钱宁,叩见皇爷!皇爷万岁!”
朱厚照的目光从玉佩上移开,落在钱宁身上。
“起来回话吧。让你探听的消息,探查得怎么样了?”
钱宁谢恩后,并未完全站起,而是保持着半跪恭敬姿态,垂首禀报。
“回皇爷,奴婢奉旨暗查宣大两镇总兵,已有初步结果。
大同总兵王勋,治军颇为严谨,日常操练不敢懈怠,麾下士卒军容整肃,士气尚可,颇有斗志。
据奴婢多方查探,王勋与朝中诸位大臣,并无过多私下往来。
书信联络亦属寻常公务范畴,暂未发现异常结党之举。”
他顿了顿,语气微沉,继续道:
“然而,宣府总兵潘浩,则大为不同。
奴婢查明,潘浩与朝中某些官员,确有频繁密信往来。
其内容奴婢已设法截获抄录部分,皆在此处。”
说着,他再次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叠得极为工整的薄纸,双手高高举起。
侍立一旁的谷大用立刻上前,接过那张纸片,检查一番后,这才双手将其呈递给朱厚照。
朱厚照放下玉佩,接过那张纸,缓缓展开。
烛光下,他的目光快速扫过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
起初,他的脸色尚算平静。
但随着阅读的深入,他的眉头微微蹙起,眼神逐渐变得冰冷。
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其讽刺、带着凛冽寒意的冷笑。
“好啊,真是好得很!”
朱厚照的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冰碴,让屋内的温度都骤然下降了几度。
“身为宣府总兵,朝廷二品大员,肩负守土卫国之重任。
不思整军经武,报效皇恩,竟然真的暗中与塞外鞑靼勾连,行此走私军械、资敌以粮草的勾当!”
他将那张纸重重拍在身旁的茶几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有这样的蛀虫身居要职,手握重兵,怪不得!
怪不得鞑靼近年来愈发猖獗,屡屡能窥破我边镇虚实,在我大明关隘之前横行无忌!”
在朱厚照的认知与来自后世的记忆碎片中。
脚下这片古老的土地,其上生活的人民。
从古至今,曾无数次屹立于世界之巅,创造出睥睨四方的强大帝国。
无论是强汉的“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还是盛唐的天可汗威加海内。
都证明了这片土地所蕴含的磅礴力量与无上荣光。
区区鞑靼,一个生产力低下、文化落后的游牧部族,凭什么能屡次威胁疆域万里、带甲百万的大明?
真的是因为鞑靼兵强马壮,弓利箭劲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根本原因,就在于内部!
在于这些趴在帝国躯体上疯狂吸血的蛀虫!
在于这些为了私利,不惜出卖国家利益、边防机密的硕鼠!
若非这些内鬼通风报信、输送物资、甚至故意纵敌,那些塞外的游骑,永远只能在长城之外的风沙中徘徊。
只能臣服在华夏文明的脚下,仰望着关内的繁华,苟延残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