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健手中的笔,仿佛有千钧之重。
每一个字的落下,都像是在抽干他毕生的精血。
那不再是一份简单的认罪书,而是他政治生命的墓志铭。
“罪臣刘健,蒙先帝隆恩,位列台辅,然年老昏聩,利令智昏……”
他写得很慢,字迹却依旧保持着阁老的雍容气度。
只是那微微颤抖的笔锋,泄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
他刻意将罪名揽于自身,用了“昏聩”、“失察”等字眼。
试图在屈辱中保留最后一丝体面。
谢迁站在一旁,看着老友瞬间佝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他想要开口,可话到嘴边,生生咽了下去。
当刘健写完,放下笔,仿佛虚脱般靠坐在椅背上时。
谢迁默然上前,接过笔,几乎没有犹豫,也在那份属于自己的认罪书上签下了名字。
刘大夏僵立不动,双目赤红,死死盯着那笔墨。
“时雍!”
刘健声音嘶哑,带着规劝。
“为了一门老小!”
刘大夏胸膛剧烈起伏。
他仰天长长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带着哽咽。
最终,他还是踉跄着走到案前,用近乎破坏的力道,在纸上狠狠划下了自己的名字。
墨迹淋漓,如同他此刻滴血的心。
刘瑾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小心地将三份墨迹未干的认罪书吹干。
仔细叠好,放入怀中。
他脸上没有胜利者的得意,只有完成任务的淡漠。
“你们暂且安心在此休养。
我这就回宫复命。”
他转身,紫色蟒袍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
院子里,只剩下三位失魂落魄的老臣。
先前激昂的争论、愤怒的驳斥,此刻都化为了死寂。
刘大夏颓然坐倒在地,双手掩面,肩膀无声地抽动。
谢迁扶着桌案,望着庭院上空那一方被古柏切割的天空,目光空洞。
刘健则闭着眼,仿佛睡着了一般。
只有紧握扶手、青筋暴起的手,显示着他内心的不平静。
紫禁城,文华殿。
朱厚照没有坐在龙椅上,而是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支精致的火铳模型。
窗外,夕阳正将紫禁城的琉璃瓦染成一片血色。
刘瑾悄无声息地进来,跪倒在地,双手高高举起那认罪书。
“皇爷,事情办妥了。
他们已经认罪。”
朱厚照没有回头,依旧看着手中的火铳模型,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们,反应如何?”
“回皇爷,刘健老谋深算,试图在罪名上讨价还价;
谢迁强自镇定,实则外强中干;
刘大夏性情刚烈,几近失控,最终还是认了。”
刘瑾语气平铺直叙,不带任何个人感情。
朱厚照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认了就好。
朕,还真怕他们骨头太硬,非要朕把最后那层遮羞布也扯下来。”
他放下火铳模型,接过认罪书,快速浏览了一遍。
“首恶…昏聩…呵呵。”
他轻笑两声,将认罪书随手扔在榻上的小几上。
“倒是会给自己找台阶下。
也罢,总要给天下士人留点念想。”
“皇爷,接下来……”
“接下来?”
朱厚照站起身,走到巨大的大明疆域图前,目光锐利。
“接下来,就是让这满朝文武都看清楚。
跟朕玩阳奉阴违的把戏,会是什么下场!”
他猛地转身,语气斩钉截铁:
“传朕旨意!将刘健、谢迁、刘大夏三人,移交刑部大牢!
命三法司即日会审,依据其认罪书,从严从快拟定罪责!
朕,要在一个月内,看到结果!”
“是!”刘瑾躬身领命。
……
……
文渊阁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凝重。
新上任的刑部尚书屠勋将那份关于刘健等人的处置方案呈递阁老们过目。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听得见纸张被翻阅的细微声响。
突然,“啪”的一声,阁老焦芳将那份文书不轻不重地按在案上,打破了沉寂。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刺向屠勋,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满:
“屠勋,对刘健等人的这般裁决,恐怕不妥吧?”
屠勋心头火起,面上却强行克制。
他直视焦芳,眼神里闪过一丝鄙夷。
你焦芳自幼也苦读圣贤之书,口口声声孔孟之道。
难道当年的圣贤教诲,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
你的格局呢?
你的心胸呢?
你与刘健纵有私怨,那也不过是门户之见,个人龃龉。
岂能因一己私愤,就非要置人于死地,将整个文官体面的遮羞布都撕个粉碎?
在屠勋看来,刘健所代表的,绝不仅仅是他个人,而是整个文官集团的体面与根基。
如今将他们治罪下狱,已是皇权对文官体系的沉重一击,让天下士人颜面扫地。
你焦芳虽是文官之耻,可说到底,也是文官中的一员。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若文官权威自此一落千丈,对你焦芳,又能有什么好处?
“此案经由三法司仔细会审,一切依《大明律》条文裁定。”
屠勋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硬度。
“不知焦阁老所言不妥,究竟不妥在何处?”
焦芳眼中寒光一闪,身体微微前倾,语气更加阴冷。
“刘健等人,罪证确凿,祸国殃民,影响如此恶劣。
难道不该明正典刑,处以极刑,以儆效尤吗?”
屠勋闻言,脸上那抹鄙夷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逐字逐句地重申那已定的判决。
“刘健、谢迁,流放琼州,遇赦不赦;
刘大夏,流放肃州,遇赦不赦。
其家产抄没,充入太仓。
族中子弟,永不叙用。”
他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焦芳。
“琼州,天涯海角,瘴疠横行;
肃州,西北边陲,苦寒绝域。
这几位曾位极人臣的社稷重臣,落得如此下场,身败名裂,家族尽毁。
焦阁老,难道这还不够吗?
您就如此不满意,非要看到他们从头落地,血溅刑场,方才称愿?”
“刘健等人,世受国恩,位居台辅,却行此祸国殃民之举,人神共愤!”
焦芳提高了声调,义正词严。
“若不施以最严厉之惩戒,如何能震慑天下宵小,如何能彰显朝廷法度之森严!”
“哼,”
屠勋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冷笑,那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讽刺。
“我评判案件,依据的是《大明律》的白纸黑字,遵循的是朝廷法度程序。
可不是凭个人的好恶喜怒!”
“个人喜恶?”
焦芳脸上皮笑肉不笑。
“《大明律》如何解释,如何定罪,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
屠勋,你在此处满口胡言,是清明节上坟—糊弄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