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国公府。
书房。
上好的银骨炭在雕花紫铜盆里烧得正旺,发出持续而轻微的“噼啪”声。
橘红色的火光照亮了房间一隅,却无法驱散那弥漫在空气中、令人窒息的凝重。
保国公朱晖。
这位袭爵多年、在京营和勋贵圈子里沉浮了大半辈子的武臣领袖。
此刻正像一尊石雕般,斜躺在紫檀木太师椅里。
在他面前,或坐或站,是他朱家的一众兄弟。
老二朱暟、老三朱暕、老四朱昉、老五朱旻……
凭借祖上余荫和长兄朱晖的权势,他们都在锦衣卫中任职。
平时个个都是鲜衣怒马、趾高气扬。
府门前车水马龙,酒桌上吆五喝六。
朱家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往日里哪个不是京城里横着走的人物?
然而此刻,他们身上那层权势织就的光环被硬生生剥去,
只剩下被剥夺权柄后的茫然和愤懑。
沉默,像浸透了冰水的棉絮,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朱暟端起桌上的酒杯一口喝完,他再也憋不住了。
“大哥!”
朱暟的声音带着怒火。
“陛下让您‘闲居’在家!静养?我呸!
说得比唱得好听,这他妈跟被圈禁、被软禁有什么区别?!
咱们兄弟几个,几十年为朝廷卖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这下倒好,有一个算一个。
全给一撸到底,扒得干干净净!
半点香火情分都不讲,真他娘的心黑手狠!”
他越说越激动,额角青筋暴起。
“想当年,咱爹,咱爷!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功劳!
身上那十几处伤疤,哪一处不是为老朱家这天下流的血?!
大明江山能够稳定,也有咱朱家一份!
这才过了几代?
啊?
他一个小娃娃皇帝,就把咱们朱家几代人用血换来的荣宠,当擦屁股纸一样,说扔就扔了?
他眼里还有没有祖宗法度,还有没有我们这些勋臣?”
朱暕脸上深表赞同,他立刻接口。表示支持。
“大哥,二哥说得在理!
咱们朱家不是那些没根脚的暴发户,树大根深,在京师经营了多少年?
门生故旧遍布京营和锦衣卫!
难道眼睁睁看着咱们父祖辈挣下的家业、咱们兄弟好不容易攥在手里的权势。
就这么一点点被温水煮青蛙,给剥干净、敲碎掉?
要是现在屁都不放一个,往后这京城,还有咱们朱家站的地儿吗?
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
到时候,咱们就是人家砧板上的鱼肉,想怎么剁就怎么剁!
如果一步步没落下去,子孙后代都抬不起头来!”
两人针对目前局势的发言,瞬间引起了共鸣。
“对!三哥说得对!不能坐以待毙!”
“大哥,这可是关乎朱家存续荣宠、子孙后代前程的大事!
咱们得拿出个章程来!”
老四朱昪、老五朱旻等人也像是被点燃了引线,纷纷出声响应。
他们过惯了倚仗权势、作威作福的日子。
骤然从云端跌落,这种巨大的落差感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朱晖脸色愈发凝重,他端起酒杯,小心饮了一口。
他抬起头,冰冷而锐利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
“不眼睁睁看着?”
朱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那你们想干什么?
说出来让我听听,你们想干点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他身子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
脸上没有多少表情,但眼神中的怒气却掩饰不住。
“李东阳!他娘的李东阳!
你们是眼睛瞎了没看见,还是他妈的装作没看见?
他什么下场?
三朝元老,一朝帝师,内阁首辅,文官领袖!
门生故旧遍布天下!结果怎么样?
说拿下就拿下,说定罪就定罪,‘诛十族’!
听听,诛十族!
陛下他年纪是小,可那心性,那手段……嘿,老子在京城混了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么狠的主儿!
他根本不是先帝那种讲情面、重仁德的性子!”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
李东阳“矫诏”案,如今是京城最大的禁忌,是悬在所有官员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皇帝最初那“诛十族”的旨意下达时,冲天而起血腥杀气弥漫京城。
刑部尚书闵珪苦口婆心,才勉强劝得皇帝改成了“诛九族”。
但那不过是五十步与百步的区别,依旧是倾覆之祸,灭顶之灾!
朱暟被大哥的目光和话语刺得浑身不自在,他强行辩解道:
“大哥,那能一样吗?
李东阳他们那些穷酸措大,耍耍笔杆子、讲讲道德文章还行。
真到了要动刀子见血、诛除奸邪……哦不,是干大事的时候,他们顶个屁用!
手无缚鸡之力,身边连个能打的家丁都没有!”
他仿佛从这个对比中找到了底气,声音又不由自主地高了起来。“
“咱们跟他们不同!咱家是武勋!是将门之后!
我掌管北镇抚司这么多年,三弟、四弟、五弟,哪个不是在锦衣卫里深耕了十几年?
那里头盘根错节,都是咱们的人!
上上下下,跟着咱们吃饭、受过咱们恩惠。
愿意给咱们卖命的弟兄,凑一凑,几百号能打敢拼的精锐总是有的!
这些人都是见过血、刀头舔过命的!
不比那些只会耍嘴皮子的书生强百倍?
要是咱们悄悄组织起来,趁着宫禁换防的空子,瞅准机会,未必就不能成事!”
文官造反十年不成,咱们武人不一样!
只要有兵有刀,就有机会!
别着让皇帝下台,就算是黄袍加身,也不是不可能。
“放你娘的狗屁!”
朱晖猛地打断了他,甚至不顾身份爆了粗口,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嚯”地站起身,指着朱暟的鼻子大骂。
“成事?成什么事?刺王杀驾?
亏你这猪脑子想得出来!那是比谋逆还重的罪!是要诛九族的!
比李东阳的罪过还大,死得还惨!
之前你们是实权的千户、镇抚使、指挥佥事!
手里有权,兜里有钱,能给人升官发财,自然有人像哈巴狗一样巴结你们。
现在呢?
你们他娘的都跟老子一样,是白身!
是闲杂人等!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谁还会在这个时候,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跟着你们去干这十死无生买卖?!
你告诉我,谁还会?”
愚蠢!愚蠢至极!
还以为现在是以前吗?
人走茶凉的道理都不懂?
没了权势,谁认得你是谁?
还几百精锐,能有一个肯为你卖命的就算烧高香了!
朱暟被骂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在心里诽谤。
我娘还不是你娘吗?
你骂我也就骂你自己啊!
“大哥,你有所不知,我刚才说的人数,都是过命的交情!
好些人都在我面前发过血誓,歃血为盟!
只要我朱暟一声令下,刀山火海,也绝没有半个不字,绝不皱一下眉头!”
“血誓?哈哈哈。”
朱晖气极反笑,他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死死盯着自己的弟弟。
“老二,你今年贵庚啊?”
朱暟被这没头没脑的问题问得一懵,下意识地回答:
“过了年,就五十了。”
“五十!他娘的都五十岁了!”
朱晖几乎是吼出来的,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朱暟脸上。
“活了五十年,你他娘的还这么天真幼稚?
酒桌上灌了几口马尿之后的屁话,你他娘的也当真?
在酒桌上,三杯黄汤下肚,别说上刀山下油锅。
就是你跟他说大明江山明天就改姓咱的朱,都有一群混账王八蛋拍着桌子给你叫好,赌咒发誓跟你干!
可等你真把刀递到他手里,你看他敢不敢往皇宫里冲?
以前你能给他们升官发财,能给他们锦绣前程,他们自然叫你爷!
把你捧到天上去!
现在呢?你现在能给他们什么?
画饼吗?”
五十岁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连酒肉之交都分不清啊!
这一番如同疾风暴雨、毫不留情的痛骂,将朱暟的虚荣彻底砸得粉碎。
他张了张嘴,脸色由红转白,最后变成一片死灰。
“大哥,你说这事怎么办吧?”
朱晖缓缓说道:
“李东阳的案子还没有结束,陛下应该不会给我们动手。
只要这段时间我们夹着尾巴做人,应该没有问题。”
朱暕听到之后,明显有些不理解。
“大哥,那照你这么说,咱们就真没路了?
夹着尾巴做人?那还是人吗?
咱们朱家,何曾受过这等窝囊气?!
舅舅是怎么死的?大哥难道忘了吗?”
“住口!”
朱晖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
英国公张懋,他的亲舅舅,被皇帝无端囚禁,最后莫名其妙的死在了诏狱。
这件事,一直是他心头最深的一根刺,一个日夜缠绕、挥之不去的噩梦。
这种深藏心底的恨意,他怎么可能会忘?
他日夜不敢忘!
他何尝不想搏一把?
何尝不想重现朱家往日的辉煌与权势?
但是,当今这位少年天子登基以来,对付文官集团的狠辣果决,老谋深算。无一不让他从灵魂深处感到一种刺骨的寒意。
这绝不是一个可以凭借往日情分糊弄。
更不是一个能够依靠几百个亡命之徒就能轻易胁迫的君主。
这是一头真正的幼龙,爪牙已锋,正欲择人而噬!
“你们的心思,我岂能不知道。
动?拿什么动?”
朱晖的声音因为极力的压抑和内心的恐惧而变得异常沙哑。
“李东阳的案子还没结案,牵连还在继续,诏狱里天天在抓人!
皇帝的屠刀还举在半空,正愁找不到更多有分量的脑袋来立威!
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我们,就等着我们行差踏错,好落井下石?!
这个时候跳出去,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还是嫌朱家九族的脑袋在脖子上待得太安稳了?
是想让咱们朱家满门,都去给李东阳陪葬吗?”
他颓然地坐回椅子上,仿佛刚才那番爆发耗尽了所有力气。
“你们几个听好了。
眼下……眼下唯一的生路,就是忍!
都给我在府里老老实实待着!
收起你们那些小心思,断了那些不切实际的妄想!
没有我的允许,谁要敢惹事,就别怪我不留情面了!”
“忍?可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朱暕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不甘、屈辱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愤怒。
“陛下如此年轻,把咱们几个老家伙熬死完,恐怕也不会到四十岁。”
朱晖冷笑一声,并没有搭话。
熬死所有人?
你当真以为紫禁城那把椅子,是容易坐的吗?
坐在那把椅子,是个孤家寡人。
他们虽然高高在上,却注定要孤独一生。
在他们眼中,所有人都是敌人。
在这种环境下生存,有长寿的吗?
不要以为能扛住这些压力,就会长寿。
自太宗之后,这数代帝王,有谁的岁数超过了四十岁?
正在朱晖沉思间,老管家快步走到朱晖身边,俯下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急切地禀告:
“公爷,府门外户部尚书杨廷和,微服来访,说是有极其紧要之事,要和公爷相商。”
“……谁?”
朱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猛地抬起头。
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瞳孔骤然收缩。
脸上的肌肉都僵硬了。
“杨廷和?他来干什么?他怎么会来?!”
一瞬间,书房里所有的争吵、愤懑、不甘、绝望都彻底凝固了。
时间仿佛静止。
朱暟、朱暕等人也全都像被施了定身法,愣在原地,面面相觑。
炭火依旧在盆中沉默地燃烧,发出持续而微弱的噼啪声。
但房间里的气氛,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访客,变得无比诡异、莫测。
杨廷和这段时间深受皇帝信任,让他全力处置李东阳的案子。
杨廷和为了给皇帝效忠,硬生生给李东阳定了诛十族。
卑劣、无耻……
这些都是世人对杨廷和的评价。
此刻他来到自己府前,不会是清洗朱家吧?
朱晖的心中瞬间如同掀起了惊涛骇浪,无数个念头疯狂闪过——是福?是祸?
是皇帝派来的试探?是最后的通牒?
还是绝境中意想不到的转机?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强行压下心中的翻江倒海。
脸上努力恢复平静,对老管家沉声道,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快请,不,我亲自去迎!”
……
一章4000字,不分成2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