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杨廷和的拒绝,朱厚照丝毫不感到意外。
李东阳此番“矫诏清君侧”虽已失败,但在许多文人士大夫乃至朝臣的心中。
其行径非但不是十恶不赦,反而带着几分“为国除奸”、“匡扶社稷”的悲壮色彩。
他们畏惧刘瑾的权势,恐惧皇帝的清算。
但内心那份对“道统”的认同,却让他们对李东阳难生恶感。
自己若是这些人全部斩杀,大明朝廷恐怕立时就会陷入瘫痪。
李东阳倒台,这些人就会将杨廷和视做未来领袖。
自己既然不能杀绝,只有最大限度消除他们的合力。
自己的想法,杨廷和非常清楚。
他为何会比预定行程晚到几日?
无非是想避开这滩浑水,将自己置身事外。
朱厚照并未因拒绝而动怒,反而神色愈发温和。
“先生一路车马劳顿,这件事暂且不急。
来人,看座!
朕刚得了些南边进贡的新茶,先生不妨先饮一杯,驱驱寒气,稍歇片刻。”
内侍连忙搬来锦凳。
杨廷和心中警铃大作。
皇帝越是表现得云淡风轻,他越是感到不安。
这杯茶,绝非仅仅是解渴之物。
他深知皇帝仍未放弃让他主审的念头。
但他主意已定,无论如何,绝不能接下这足以让他身败名裂的差事。
“谢陛下。”
杨廷和依言坐下,姿态恭谨,脊背却挺得笔直。
清冽的茶香很快在暖阁中弥漫开来。
白玉般的茶盏中,汤色澄碧,芽叶舒展。
“确是难得的好茶。”
杨廷和轻呷一口,由衷赞道,试图将话题引开。
朱厚照含笑点头,顺着他的话头谈论起茶叶的产地、采摘的时令、冲泡的火候……
君臣二人看似闲话家常,气氛一时竟显得有些融洽。
然而,在这看似平和的外表下,杨廷和的心却如同置于文火之上,慢慢煎熬。
皇帝绝口不再提审案之事,反而让他如坐针毡。
皇帝留他在此,绝不仅仅是为了品茗闲谈。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殿外逐渐积聚的阴云,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头。
就在杨廷和盘算着该如何得体地告退时,一阵轻微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刘瑾躬着身子,快步走入暖阁。
他先向朱厚照行了礼。
“启禀皇爷,东厂番子刚在棋盘街一带,拿获几名公然散布流言、非议朝政的士子。
他们竟敢在街市之上,妄言李东阳是‘国之柱石,蒙冤下狱’。
还污蔑皇爷,说您‘宠信奸佞,闭塞圣听’!
奴婢的人,已经将他们押往诏狱。”
朱厚照闻言,眉头微蹙,语气带着不耐烦:
“此等狂悖之徒,胆大妄为!
依律治罪,这种小事还用来禀报吗?”
刘瑾却并未立刻领命退下,反而上前半步。
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刻意的犹豫。
“皇爷息怒,那带头散布流言的,不是旁人。
乃是杨尚书家的公子,杨慎。”
“杨慎”二字,如同晴天霹雳,在杨廷和耳边炸响!
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顶门,手中的茶盏猛地一颤。
滚烫的茶水泼溅出来,烫红了手指,他却浑然未觉。
怎么可能?!
他与儿子分别时,千叮万嘱,让他立刻回府,绝不可轻举妄动,不可与任何士子串联!
这小子,怎敢将他的话当作耳旁风!
这才分开不到一个时辰,就闯下如此泼天大祸!
在街市公然非议皇帝,支持钦犯,这是足以掉脑袋的大罪!
一瞬间,杨廷和所有的沉稳、所有的算计,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击得粉碎。
他猛地站起身,也顾不得失仪,快步走到御案前,撩袍便跪。
“陛下!臣教子无方,竟让逆子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臣有罪!恳请陛下饶他年少无知,臣愿代子受罚!”
他重重叩首,额头触及冰凉的金砖。
此刻,什么清誉,什么立场,都比不上儿子的性命重要。
朱厚照心中暗笑,脸上却满是体谅。
他亲自起身,绕过御案,伸手将杨廷和扶起。
“先生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
朕岂会不知先生忠心?此事定然与先生无关。”
“杨慎年轻气盛,定是受了那等别有用心之人的蛊惑,才做出这等糊涂事。
朕,相信先生的为人。”
他转头看向刘瑾。
“速速派人,将杨慎送回府邸。”
刘瑾并没有马上遵从,而是显得有些为难。
“皇爷,此事有些难办啊。
奴婢过来时,街道之上都在议论。
说杨慎之所以会如此,完全是杨尚书在背后支持。
两家关系匪浅,若是杨尚书不出面澄清,恐怕这件事的影响难以消除。”
杨廷和浑身冰凉,如同坠入冰窟。
他彻底明白了。
从他被宣入宫,到皇帝的闭口不谈。
再到这杯看似闲适的茶,直至刘瑾“恰到好处”的出现和禀报……
这一切,根本就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局!
皇帝早已算准了杨慎那耿直冲动的性子。
东厂的番子很可能早就盯上了杨慎,只等这一刻?
皇帝不需要他杨廷和心甘情愿,只需要他别无选择。
所有的退路都被堵死了。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悲凉涌上心头。
杨廷和嘴唇翕动了几下。
最终,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坚持,都化为了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湮灭在喉间。
他再次深深俯下身去,声音沙哑。
“陛下圣明烛照,臣惭愧无地。
臣与谋逆之人,势不两立,必心日月可鉴!”
他顿了顿,用尽全身力气,说出了那句皇帝等待已久的话:
“为陛下分忧,为社稷除奸,臣义不容辞。
李东阳及其党羽一案,臣,愿领旨审讯,以证清白。
必当秉公处置,以正国法!”
朱厚照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真正意义上舒缓的笑容。
他亲手将杨廷和扶起。
“先生乃国之栋梁,为大明竭忠尽智,朕从无怀疑!
但为了不给先生留下污名,李东阳一案,就拜托先生了!”
杨廷和站起身来。
“陛下,臣这就带人去诏狱,探探李东阳的口风。
若是他执意不肯认罪,臣免不了上些刑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