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之地连日大雪,天地间唯余莽莽。
通往京师的官道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几乎难辨踪迹。
一辆马车,在这片银装素裹中艰难地缓缓前行。
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沉闷声响。
车厢内,暖炉带来的些许温热。
杨廷和背靠着柔软的锦垫,双眸微阖,似在闭目养神。
他面容清癯,胡须梳理得一丝不苟。
纵然是在这颠簸旅途中,官袍依旧穿戴得整整齐齐。
他的双手安稳地交叠在膝上,像是一位入定的老僧,平静无声。
相比之下,坐在他对面的儿子杨慎,则完全是另一番光景。
年轻的杨慎,眉宇间继承了其父的英气,此刻却写满了焦灼与不耐。
他时而猛地挺直脊背,时而又烦躁地挪动身体。
他的双手时而紧握成拳,青筋隐现,时而又无力地松开,反复不休。
那急促而不均匀的呼吸声,在这相对封闭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
“不能再快些吗?!”
杨慎终于按捺不住,第三次猛地探身。
刷地一下掀开车厢前部的棉帘,对着外面驾车的车夫几乎是吼了出来。
冰冷的风雪瞬间灌入,冲散了车内好不容易积攒的一点暖意。
“照这个走法,何时才能到京城!”
车夫裹着厚重的皮袄,声音在风中断断续续,带着无奈的惶恐。
“少爷……不是小的不尽心,这雪埋了半截车轱辘,路滑得跟抹了油似的,再快,再快怕是……”
“怕是什么?!总比在这里等死强!”
杨慎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尖锐。
“慎儿!”
一声低沉而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呵斥,自身后响起。
杨廷和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睛。
“雪深路滑,欲速则不达。
若车驾倾覆,你我父子困于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与死何异?”
棉帘落下,隔绝了风雪,却隔不断杨慎胸腔里那团几乎要炸开的火焰。
他猛地转回身,面对父亲,双眼因激动而微微发红:
“爹!我能不急吗?!
李先生身陷囹圄,危在旦夕!
刘瑾那等奸佞,岂会容他活命?
我们晚到一刻,李先生就多一分性命之忧!
若不尽快赶到京城,设法营救,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先生……”
“救?”
杨廷和打断了他,语气依旧平淡。
“你准备如何救?”
“儿子回到京城,立刻就联络丽泽会的士子、同窗,还有那些清流御史!
我们要在京城制造舆论,将李先生无辜下狱、刘瑾构陷忠良的消息散播出去!
要让酒楼茶馆、街谈巷议,都是为李先生鸣不平之声!
我们要利用这天下清议,逼陛下让步!
我就不信,面对汹汹民意,陛下还能一意孤行!”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万人请愿、舆论沸腾的场景。
“幼稚!胡闹!”
杨廷和的评价,只有这冰冷的四个字。
没有疾言厉色,却带着一种彻底否定的力量。
“你别看陛下年纪与你相仿,但城府和他差距太大。”
杨廷和的目光悠悠。
“他能在先帝龙驭上宾后,如此迅速地稳住朝局,甚至借力打力,其手腕心机,岂是等闲?
刘瑾如今权势熏天,你以为靠的是什么?
正是陛下的默许,甚至纵容!”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此时此刻,京城必然是暗流涌动,厂卫的番子密布街衢,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盯着。
你以为是暗中鼓动,就能瞒天过海,摆脱干系吗?
只怕你尚未联络几人,名字就已经摆在刘瑾的案头了!”
“那又如何!”
杨慎梗着脖子,脸上是读书人不畏死的刚烈。
“为救李先生,即便身死,我又有何惧?!
若能以我杨慎一人之生死,换得先生一线生机,我绝不会有半分犹豫!”
车厢内陷入短暂的死寂,只有车轮碾雪的声音固执地重复着。
杨廷和看着儿子那因激动而涨红的脸,心中百感交集。
这眼神,多么像年轻时的自己。
他有欣慰,杨家风骨未失;
但更多的是忧虑,这赤子之心,在这污浊的世道里,何其危险。
看来河南之行,他故意带着杨慎前往,是对的。
要不然以他的性情,说不定,会闯出多大的祸事来。
“你心志可嘉。”
杨廷和语气缓和。
“但想法,太过幼稚。”
“你这样做,非但不能救出李阁老,反而会授人以柄,给陛下、给刘瑾进一步清洗朝堂的借口。
他们会说,李东阳结党营私,鼓动士子,图谋不轨!
届时,不止你要搭进去,所有参与此事的人,都可能被牵连。
李阁老的罪名,只会更重,死得更快!
你这是救他,还是害他?”
杨慎猛地抬头,眼中充满委屈。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爹!那您说!到底该怎么办?!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吗?!”
杨廷和迎视着儿子的目光,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地吐出一个字。
“等。”
“等?!”
这个字像是一点火星,彻底点燃了杨慎积压的情绪。
他几乎是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李先生如今已是身在牢笼,砧板上的鱼肉!
刘瑾会给我们时间等吗?
皇帝会等吗?
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秋后问斩?
等到牵连三族的旨意下来?!
爹!李先生不但是我的先生。
对您有知遇之恩,多次在朝中为您说话!
您能位居高位,与他的赏识提携脱不了干系!
如今他遭此大难,您……您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什么都不做吗?!”
“贪生怕死”四个字在杨慎舌尖滚动,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但那眼神里的质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却比言语更锋利地刺向杨廷和。
面对儿子几乎是指责的诘问,杨廷和罕见地没有立刻回话。
他缓缓移开目光,再次投向那被棉帘遮挡的窗外。
他的侧脸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冷硬,又透着一股深沉的疲惫。
死,何其容易。
一腔热血喷出去,博个青史留名,千古忠烈。
可活着呢?
活着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中周旋。
在君威与阉宦的夹缝里求存,保住有用之身。
维系朝局不至于彻底崩塌,等待到来的转机……
这,才是最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