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大用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扎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皇爷的旨意,都听清楚了?
若是谁还不跪好,就别怪我杖下无情了!”
张升浑身一颤,那点可怜的、基于礼法的抗争之心,在谷大用毫无温度的逼视下,瞬间粉碎。
什么士大夫尊严,什么祖宗礼制,在生存的本能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不敢再有丝毫犹豫,“扑通”一声,双膝重重砸在冰冷的雪地上。
额头深深低下,几乎触地,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
见礼部尚书都已然屈服,其余官员心中最后一点支撑也轰然倒塌。
众人纷纷效仿,匍匐在地。
洁白的雪地上,顷刻间跪倒了一片昔日里紫袍玉带、不可一世的朝廷大员。
然而,人群中,仍有人倔强地站立着。
御史周正,素以刚直着称。
他眼睁睁看着同僚们如此轻易地屈膝,一股血气直冲顶门。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我等究竟所犯何罪,要受此折辱?
我等一心为国,欲为陛下铲除奸邪,肃清朝纲,何错之有?”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显得异常突兀和尖锐,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寂静。
真有不怕死的?
谷大用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淡淡地挥了挥手。
命令一下,那两名行刑太监立刻扑了上去。
沉重的廷杖带着风声,毫不留情地砸在那周正身上。
“砰!砰!”
沉闷的击打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殴打许进时更为狠厉。
周正倒也硬气,强忍剧痛,怒骂不绝。
“奸宦当道,蒙蔽圣听!
君王不明,残害忠良……国将不国啊!”
他的骂声,字字泣血,句句诛心,听得跪在地上的众官员无地自容。
但很快,骂声就被痛苦的闷哼所取代。
廷杖如雨点般落下,他的官袍破裂,皮开肉绽,鲜血迅速浸透了衣衫。
他的身体开始摇晃,最终支撑不住,“哇”地喷出一口鲜血,扑倒在地,再无声息。
一名太监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转身向谷大用回复。
“禀公公,没气了。”
谷大用嘴角扯出一丝冷酷的弧度。
“如此无君无父的东西,留着何用?
拉下去,喂狗!”
“喂狗”二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跪着的人心上。
堂堂朝廷命官,御史清流,竟被当廷杖毙,死后连一具全尸都保不住,还要被拖去喂狗!
这已不仅仅是肉体上的惩罚,更是对士大夫尊严最极致的践踏和侮辱!
奇耻大辱,莫过于此!
李东阳心如明镜,一片冰凉。
皇帝将他们召集至此,却紧闭宫门不见;
让他们在风雪中罚跪;
当众杖责尚书;
如今又悍然杖毙御史,甚至要以如此酷烈的方式处置尸身……
这一连串的举动,目的只有一个——杀人诛心!
就是要用最粗暴、最羞辱的方式,将他们这些自诩为帝国栋梁、清流领袖的文官们的傲气、风骨,彻底碾碎!
看着同僚惨死,听着那“喂狗”的指令。
李东阳再也无法保持沉默。
“陛下让臣等前来,难道就是为了如此折辱我等的吗?”
谷大用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他缓缓踱步,走到李东阳面前。
“李阁老,您这话可就不对了。
您是我大明的内阁首辅,是先帝托孤的重臣,德高望重。
皇爷心里,一直是敬重您的。
你自然……与他人不同。”
李东阳心中瞬间闪过一丝侥幸。
自己是三朝元老,门生故吏遍布天下。
即便此次失败,皇帝或许也会念在自己偌大的影响力上,留几分颜面?
至少,不该是如此不堪的折辱。
谷大用笑容变得有些玩味。
“皇爷特意交代了,说李阁老年事已高,又是百官表率,这跪也得有个次序。
所以,请您老人家,跪到最前面去。
让大家都看看,什么是恪守臣礼,什么是君命如山。”
“你……!”
李东阳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面门,眼前阵阵发黑。
这哪里是什么“与他人不同”?
这分明是将他赤裸裸的污辱,是将他放在所有同僚的目光下公开处刑!
是要他这首辅亲自做个“榜样”,将文官集团最后一点脸面亲手撕碎!
这是戏耍,是玩弄,是比直接打杀更诛心的惩罚!
他的脸颊肌肉剧烈抽搐着,花白的胡须因激动而颤抖。
额头上青筋暴起,双拳在袖中紧握,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他没有动,倔强地站在原地,用沉默进行着最后的抗争。
谷大用也不催促,只是绕着他走了一圈,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致命的威胁。
“李阁老,您是老臣了,最懂规矩。
皇爷有命,若是您不遵从,那就别怪我无礼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两名手持廷杖的太监。
“这廷杖,刚才您也瞧见了。
周御史年纪轻,都没扛过十下。
您这身子骨,嘿嘿,几杖下去,恐怕就得要了性命。
您当真要学那迂腐之人,来个誓死不从,以全您那士大夫的虚名?”
“性命”二字,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熄灭了李东阳心中大部分的怒火。
他不怕死,但他知道,这样毫无价值地死在这里,于他未竟的理想,毫无益处。
王守仁还领兵在外,这场较量还有转机……
慷慨赴死易,忍辱负重难。
他缓缓闭上眼,长长叹息。
再睁开眼时,他眼中只剩下了一片决然。
他不再看谷大用,也不再看任何同僚,只是拖着沉重的双腿,缓缓走到了的最前方。
他撩起紫袍官服的前襟,面对着乾清宫,慢慢地跪了下去。
冰雪的寒意瞬间透过衣物,刺入骨髓。
无数的往事涌上心头。
弘治朝时的君臣相得。
与刘健、谢迁在文渊阁内谈笑风生。
先帝的信任与托付,与眼前这跪在雪地、任人宰割的场景交织在一起,化作无尽的屈辱,啃噬着他的心。
耻辱啊!丢人啊!
他刚刚跪定,身形尚未完全稳住。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清晰而从容的脚步声。
焦芳来了。
焦芳迈着轻松的步伐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