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渊阁。
“砰!”
一声巨响骤然炸开,打破了这脆弱的平静。
焦芳须发皆张,怒目圆睁。
那重重拍在黄花梨木案几上的手掌青筋暴起,震得茶盏“嗡嗡”作响,也震得在场所有人心中一颤。
他死死盯着端坐在首辅位上的李东阳。
目光灼灼,几乎要喷出火来。
“李东阳!”
焦芳的声音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受伤雄狮,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今日你若不说清楚,陛下究竟身在何处,我绝不会善罢甘休!
天子乃一国之本,万民所系,如今行踪不明,生死未卜!
你身为首辅,总理阴阳,难辞其咎!”
李东阳眼帘微垂,仿佛入定老僧。
“孟阳,稍安勿躁。
陛下行踪,我亦是心急如焚。
我早已经派遣伯安率精锐出京,前去寻访,相信用不了多久,就会有消息。”
“寻访?哈哈哈——!”
焦芳爆发出一串尖锐而刺耳的冷笑。
“李东阳!
你当满朝文武都是那三岁稚童,任你哄骗吗?
若真是寻访陛下,为何要紧闭京城九门,不许进不许出,将这帝都变成一座孤城?
为何要在皇城大内戒严,甲士巡弋,刀剑出鞘,如临大敌?”
“还有……”
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身形前倾,手指几乎要戳到李东阳的鼻尖。
“你为何不经三司会审,不明正典刑,便擅自将孙聪、石文义等人锁拿下狱!
他们乃朝廷命官,身负要职,岂是你说抓就抓的?
你视国法如无物,到底意欲何为?”
面对焦芳这连珠炮般、句句诛心的质问,李东阳终于抬起了眼皮。
他的目光深邃,如同千年古井,不见其底。
“陛下此次离奇失踪,绝非偶然。
种种迹象,皆指向刘瑾,此獠包藏祸心,其心叵测。
孟阳,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
他语速缓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
“控制九门,是为防奸人内外勾结,挟持圣驾传递消息;
戒严皇宫,是为保皇后凤体安康,杜绝任何惊扰;
擒拿孙聪、石文义等刘瑾亲近之人,正是为了防患于未然,顺藤摸瓜,挖出确凿线索!”
“防患未然?
我看你这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焦芳怒吼出声,毫不客气揭开李东阳隐藏的遮羞布。
“谋反!这是谋反!”
这两个字如同九天惊雷,悍然炸响在寂静的文渊阁内。
几位旁听的阁臣无不骇然色变,下意识地缩紧了脖子。
李东阳脸上依旧看不出半分喜怒。
他缓缓地,极其稳定地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卷明黄色的绢帛。
他轻轻将那卷绢帛推到焦芳面前的案几上,动作从容不迫。
“孟阳,你我乃是同科进士,多年同僚,相交莫逆。
我知你忠心体国,心系陛下。”
李东阳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缓和。
“你看此物,便知我所言非虚,一切皆是奉旨而行。”
焦芳一把抓过圣旨,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
他迅速展开,目光如电,飞速扫过上面的每一个字。
绢帛之上,笔迹、格式、乃至那方鲜红刺目的皇帝玉玺,几乎看不出任何破绽。
旨意清楚写着:
若朕有意外,着首辅李东阳全权处置朝政,可调动京营,肃清宫闱,便宜行事。
焦芳的瞳孔控制不住地微微一缩,脸上闪过一丝错愕。
但这错愕瞬间怀疑所取代。
他猛地将圣旨掷回案上,声音因激动而显得沙哑尖锐。
“矫诏!此必是矫诏!
李东阳,你好大的胆子?
陛下智谋深远,英武不凡,你安敢如此!”
“孟阳!”
李东阳的语气带上了几分严厉。
“刚才我没拿出圣旨,你说我无凭据,行权宜之计,我不挑你的理。
如今圣旨在此,印信俱全,你还口出如此悖逆之言,这便是你的不是了!”
“李东阳!” 焦芳毫不退让,声音陡然拔得更高。
“满朝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刘公公勤勉王事,夙夜在公,深得陛下信重!
陛下前脚刚亲口命他为天子特使,代天封赏,后脚便会有这等擒拿问罪的诏书?
即便陛下圣心独运,真有此意,对付一个内侍宦官,何须如此大动干戈,封锁京城,戒严宫禁?
只需派出二三缇骑,顷刻之间便可擒至御前。”
许进端坐一旁,一直沉默不语,此时见焦芳如此维护刘瑾,再也忍耐不住。
“什么勤勉王事,夙夜在公?”
他豁然起身,言语之间满是嘲讽。
“焦芳,平时你就与刘瑾走动过密,如今又处处维护奸宦到底是何用意?”
“我是陛下亲封的内阁次辅兼吏部尚书。
刘公公在司礼监。
大明朝所有的奏疏,都要通过内阁,呈递给司礼监。
我和刘公公有交往,这有什么问题?”
焦芳转移火力,对着许进就是一顿臭骂。
“倒是你许进,你身为兵部尚书,没有陛下明旨,擅调兵马,封锁帝都,隔绝内外,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你不遵圣旨,为不忠。
不顾亲族,为不孝。
像你这种不忠不孝之辈,也敢在我面前狺狺狂吠,真是无耻至极。
我若是你,就立刻自刎,以谢天下!”
许进被这劈头盖脸的指责气得浑身发抖,气血上涌。
“你……你……”
哆嗦了半晌,那句血口喷人,终究是没有说出来。
他平复心情,将目光转向李东阳。
“元辅,他污蔑,他污蔑我啊!”
李东阳抬起手,轻轻向下压了压,止住了许进的话头
他深深地看了焦芳一眼,那目光似乎能直窥其内心最深处的算计。
“孟阳,”
他缓缓开口。
“我再说一次,如今是非常之时,迫不得已。
一切是非曲直,黑白忠奸,待寻回陛下,自有圣心独断。
届时,谁忠谁奸,谁在匡扶社稷,谁在包藏祸心,你可亲自向陛下,细细分辨。”
焦芳重重地“哼”了一声,那声音里充满了不屑。
他随即袍袖猛地一甩,带起一阵冷风。
“好!好一个待陛下圣断!你记住今日之言!
若陛下能安然归来,则万事皆休!
若陛下有丝毫损伤?”
他顿了顿,目光如冷电般扫过李东阳和许进。
“我焦芳,第一个不与你干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