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公张懋在诏狱中畏罪自尽,如同一声惊雷。
在看似平静的朝堂下炸开,引得暗流汹涌澎湃。
文渊阁内,檀香依旧,却压不住那份无形的凝重。
李东阳罕见地没有伏案处理公文,而是负手在值房内缓缓踱步,眉头紧锁。
兵部尚书许进坐在一旁,面色同样沉重。
“季升,”李东阳停下脚步,声音低沉而缓慢,“此事,你怎么看?”
许进眼神冰冷,义愤填膺。
“元辅,这还用看吗?
陛下这是用英国公的血,给立忠立贤这四个字淬火开刃啊!”
“是啊,淬火开刃,锋利无比。”
李东阳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宫墙的一角。
“可你发现没有,这刃口所向,蹊跷得很。”
“元辅是指张仑承爵?”
许进心如明镜,神色凝重。
“正是。”
李东阳转过身,眼中闪烁着冷冽的光芒。
“英国公府,并非无人。
张懋有子,虽才具平平,但按祖制,乃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即便不论嫡长,跳过儿子,直接让孙子辈的张仑承继公爵。
这在我大明开国以来,闻所未闻!
立贤?
张仑在锦衣卫确有些手段,但何以见得他就比其他族人更贤?
这贤的标准,又在谁的手中?”
许进沉默点头,表示认同。
“陛下此举,意不在贤,而在忠?
张仑的忠,便是那投名状?”
李东阳缓缓点头,语气带着深深的忧虑。
“立忠立贤,看似并列,实则忠在贤前。
陛下这是明白地告诉所有勋贵,乃至告诉满朝文武。
能否上位,才干次之,忠心第一!
而何为忠心?
便是要毫无保留,便是要能做出常人难为之事。”
“常人难为之事?”
许进冷笑一声,脸上露出一丝鄙夷。
“若是六亲不认,行禽兽之事,我辈的确是不擅长!”
李东阳的担忧远不止于此。
他回到座位,继续深入分析。
“张仑这个例子一开,勋贵们恐怕就要彻底乱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悲凉。
“那些庶子、次子、乃至如张仑一般的孙辈,但凡有些野心和能力者,谁不想搏一个前程?
以往有立嫡立长的铁律压着,他们尚能安分。
如今,陛下给了他们希望,一把名为贤的梯子,但攀爬这梯子的代价,便是对皇帝绝对的忠。”
他看向许进,目光如炬。
“从此以后,各家勋贵府邸之内,兄弟阋墙、父子相疑恐怕将成为常态。
那些非嫡长子们,会时刻睁大眼睛,盯着勋贵爵位。
一旦发现任何错处,哪怕只是微小的过失,都可能成为他们向陛下尽忠的晋身之阶。
为了爵位,至亲亦可卖!”
为了利益,可以放弃一切!
这是人性,不可磨灭的人性!
许进想象着那幅画面,不禁打了个冷颤。
勋贵集团内部将永无宁日,人人自危。
每个人都必须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不敢有丝毫行差踏错,更不敢留下任何可能被兄弟子侄利用的把柄。
“内部尚且如此倾轧,他们哪里还有余力和心思与我等文官来往?”
李东阳长叹一声。
“陛下这一手,不仅给勋贵戴上一套紧箍咒,更是彻底斩断了勋贵与文官潜在的联系。
从此,勋贵将彻底沦为皇权的附庸,只知看陛下脸色行事。”
“唉!”
李东阳一声长叹,满是落寞!
“陛下年少,总是以为控制一切,就是为君之道!
大谬啊!”
听着李东阳抽丝剥茧般的分析,许进的心情愈发沉重。
他完全认同李东阳的判断,一股焦灼涌上心头。
“元辅!”许进忍不住提高了声音,“绝不能任由陛下再如此下去了!
一个皇帝,控制欲如此之强,行事如此酷烈,绝非朝廷幸事!
历朝历代,但凡独断专行、拒谏饰非之君,有几个能有好下场?
若是任由陛下如此行事,又带给天下多少苦难!”
他越说越激动。
“先帝虚怀若谷,广开言路,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方有弘治中兴之象,那才是明君典范!
陛下他如今视我文臣如仇寇,如洪水猛兽,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可他难道不知,大明江山之稳固,天下黎民之生计,靠的不是一两个佞幸宦官,而是这满朝文武,是天下万千恪尽职守的官员吗?”
李东阳何尝不这样想?
但他比许进更了解那位少年天子如今的决心和手段。
他缓缓摇头,脸上写满了无奈与疲惫。
“劝?如何劝?
陛下如今正在势头上,乾纲独断。
你我的谏言,在他听来,只怕与蚊蝇嗡嗡无异,非但无用,反而可能招致祸端。”
提到刘瑾,许进的怒火仿佛找到了具体的靶子。
“陛下信任谁?信任那些阉竖!
尤其是那刘瑾!可刘瑾懂什么治国安邦?
他只知道玩弄权术,排斥异己,结党营私!长此以往,国库被他折腾空,边备被他败坏,朝堂被他搞得乌烟瘴气!
大明的大好河山,早晚要毁于此等奸邪小人之手!”
他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也因绝望而沙哑。
目光紧紧盯着李东阳,压低了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元辅,那件事……不能再拖了!”
李东阳瞳孔微缩,自然明白许进所指何事。
许进的声音更低,更急。
“让王守仁速速带兵回京吧!
清君侧,诛奸邪!
唯有如此,才能拨乱反正,才能让我大明重新焕发生机!”
李东阳脸色凝重,并没有马上回答。
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
“英国公被诛,那件事的难度,就增加了数倍。
若是一击不成,我等性命不保是小,大明恐怕就彻底无救了!”
许进毫无惧意。
“我辈读圣贤书,所为何事?
无非是匡扶社稷,安定黎民!
即便此事不成,也足可以青史留名!”
听到青史留名,李东阳意味深长看了许进一眼。
最后这番话,怎么像他故意说给自己听的啊!
不过许进有句话说的不错,那件事不能再拖了。
若不当机立断,立刻行动。
按照目前陛下的步骤,恐怕用不了多久,他们就再也没有任何倚仗。
“我这就修书一封,让王守仁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