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负手而立,目光悠远。
“刘瑾。”
“奴婢在。”
一直垂手恭立的刘瑾立刻趋前一步,躬身应答。
“你说,”朱厚照并未回头,依旧看着勋贵远去的方向,“他们此刻,心里在想什么?”
刘瑾沉吟半晌,小心翼翼地揣度着圣意。
“皇爷天恩浩荡,既饶了他们性命,又保全了他们的爵位。
他们……此刻想必是在感念皇爷恩德,回去后定当痛改前非,谨记圣训。”
朱厚照嗤笑一声,笑声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讽。
“感恩?”
他转过身,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锁定了刘瑾。
“他们是在想,今日之辱,来日必当寻机相报!
是在心里骂朕这个皇帝,刻薄寡恩,贪得无厌,不给他们留活路!
甚至可能还在想,朕远不如先帝宽仁,若是知道自己如此任性,当初就不该让自己登上帝位!”
刘瑾心中猛地一凛,背后瞬间渗出冷汗。
皇帝的心思之敏锐、对人性揣摩之透彻,远超他的想象。
他连忙将头埋得更低,不敢接话,生怕一个字说错,便引火烧身。
朱厚照踱步走近,眼神锐利地看向他,语气深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朕,不怕他们恨,只怕他们不怕!
若他们只剩恐惧,反倒好办。
恨,说明他们还有不甘,还觉得自己有所依仗。”
他顿了顿,继续道:
“银子,要拿!
规矩,要立!
这棒子必须打得狠,打得他们痛入骨髓,才知道谁才是主子。
但是,”他话锋一转,“刘瑾,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若真把他们全都逼到绝路上,抱成一团,铤而走险,那便是大麻烦。
后续清点家产、核验数目的事,你给朕办漂亮点。”
刘瑾立刻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这是要他既要高举屠刀,狠狠割肉,确保巨额财富落入内帑,又要掌握分寸,不能真的把所有勋贵都逼反了。
其中的火候拿捏,至关重要。
他连忙躬身,语气无比恭顺。
“奴婢明白!皇爷圣明,洞鉴万里!
奴婢定会将此事办得妥妥帖帖,既彰显皇爷天威如狱,也适当地给他们留一丝体面。”
朱厚照微微颔首,对刘瑾的悟性表示满意。
作为九五之尊,天下之主,要说他多么在意这些勋贵贪腐本身,显然并不完全准确。
历朝历代,勋贵官僚贪墨几成常态,他朱厚照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天真少年。
他在意的,从来不仅仅是银子本身。
他真正不能容忍的,是这些勋贵的立场!
这些勋贵,本是皇家鹰犬,与国同休。
他们的权势、地位、富贵,一切皆来源于皇权。
本应是皇权最坚定、最核心的拥护者,是平衡文官集团的重要力量。
然而,近百年的承平日子过下来,这些人早已忘了根本。
他们不仅贪婪无度,蛀空国库。
更可恨的是,许多人为了巩固地位、攫取利益,竟暗中与朝中的文官集团眉来眼去,甚至相互勾结!
文官们需要勋贵在军中的影响力以及他们在皇帝面前的特殊身份,勋贵则需要文官在朝堂上的奥援和话语权。
两者一拍即合,常常阳奉阴违,将他这个皇帝蒙在鼓里。
这是他绝对无法容忍的背叛!
他要的,是绝对的控制,是清晰的界限。
他要通过这些勋贵,牢牢握住军权,制约日益膨胀的文官系统。
今日这番狂风暴雨般的发作,就是要用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敲醒他们,让他们痛彻心扉地明白:你们的一切都来自朕!
朕能给你们,也能收回!
文官给不了你们世袭的爵位,更决定不了你们谁才能继承爵位!
唯有紧紧依附于皇权,忠于朕一人,你们和你们的家族才有未来!
至于这些勋贵可能因此产生的怨恨,甚至可能出现的反抗苗头。
朱厚照并非完全没有预料,但他内心深处,并不十分担忧。
因为他手中,早已握好了一张能彻底瓦解他们潜在反抗的王牌。
“传朕的旨意,”朱厚照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决断,“从这批‘捐输’的银两中,即刻拨出足额款项。
命兵部、户部协同,限期三日之内,将京营历年所有亏欠的军饷、赏银,一次性全部发放到位!
要足额、足色,直接发到每一个士卒手中!
若有任何官员敢从中克扣、拖延。
朕唯他们是问!”
此言一出,连刘瑾都微微动容。他瞬间明白了皇帝的真正意图!
京营,是大明朝廷直接掌控的核心军事力量,是拱卫京师的最后屏障。
然而多年来,军饷被层层克扣,发放迟缓,早已引得军中怨声载道,士气低落。
那些勋贵们,许多都在京营中挂着虚职,吃空饷、喝兵血最狠的就是他们及其爪牙。
士卒们敢怒不敢言,但这股怨气早已积压甚久。
皇帝此刻用从勋贵那里抄没来的钱,去填补京营的亏空,发放军饷,这一手简直是神来之笔!
可以想象,当那些底层军士们终于拿到足额的、沉甸甸的饷银时,他们会感激谁?
他们只会感激龙椅上这位年轻的天子!
皇帝不仅瞬间收获了京营广大士卒的军心,更将勋贵们置于极其尴尬的境地。
士兵们会知道,原来拖欠他们军饷、克扣他们血汗钱的,正是那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爵爷们!
而帮他们要回钱的,是皇帝!
如此一来,即便那些勋贵心中再有怨气,甚至蠢蠢欲动,他们还能指挥得动手下那些刚刚受了皇帝恩惠、军心归附的士兵吗?
绝无可能!
用你们的钱,买你们的兵,还要让你们背上骂名,彻底失去军中的根基。
这才是真正的帝王心术,杀人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