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仁寿宫,万籁俱寂,唯有更漏单调的滴答声,衬得这皇家禁苑愈发幽深。
宫灯昏黄,在精雕细琢的廊柱间投下幢幢暗影,如同蛰伏的巨兽。
寝殿内,却非一片漆黑。
一盏孤灯如豆,映照着张太后略显苍白而疲惫的面容。
虽已至深夜,她依旧毫无睡意,身着常服,怔怔地坐在蒲团之上。
身前,一尊小巧的鎏金佛像眉目低垂,似悲悯,似漠然。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气息。
自从在皇宫失去权势之后,她就迷上了礼佛。
青灯古佛相伴,手中檀木念珠被缓缓拨动。
然而,在这刻意营造的寂静之下,张太后的心湖却波澜起伏,难以平静。
往昔尊荣、眼前困局、未来筹谋,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紧紧缠绕,愈挣扎,愈窒息。
就在她心神不宁之际,“吱呀”一声轻响,仁寿宫那扇沉重的殿门,竟被人从外缓缓推开。
闻得门响,张太后眉头倏然紧蹙,心中顿生不悦。
这个时辰,谁会如此不知礼数地前来打扰?
她早已吩咐过,入夜后需绝对清静,随身侍奉的宫女、太监皆深知其意,无人敢犯。
被打断冥想的恼怒瞬间涌上心头,她未曾抬眼,便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出口呵斥。
“放肆!谁准你进来的?滚出去!”
一声轻微的叹息般的回应低低传来,并非她预想中宫女惊慌请罪的声音。
那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异样的平静,竟是个男子!
张太后心中猛地一惊,霍然抬头望去。
只见来人并非内侍监的寻常小宦官,而是身着灰袍,身形微显佝偻,面容在灯影下显得晦暗不明的大太监,李荣!
李荣缓步上前,动作不见丝毫仓促,依足宫规,毕恭毕敬地躬身行礼,姿态做得十足周全。
“奴婢李荣,惊扰太后圣安,罪该万死。”
见到是他,张太后先是一愣,随即想起某些关联之事,心底惊疑不定,但面上却强自压下波澜,维持着太后的雍容与怒气?
“李荣?你好大的胆子!
你一个奴婢,深夜擅闯我的寝宫,是活腻了吗?”
面对太后的盛怒呵斥,李荣却如古井深潭,面上不见半分波澜,眼神平静得近乎漠然。
他微微直起身,声音依旧平稳无波。
“回太后的问话,奴婢是奉皇爷之命,特来向太后请安的。”
“请安?”张太后像是被这句话刺痛,瞬间想起皇帝朱厚照种种忤逆之行,尤其是对她张家一门的无情打压,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怒意更炽。
她再也维持不住镇定,伸手指着李荣,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尖锐。
“他派你来?他还知道派你前来?
我辛辛苦苦将他养育成人,助他登临帝位,他就是这般回报我的?
如此无情无义,刻薄寡恩之辈,也配居九五之尊,为天下君父吗?!”
她越说越激动,言辞愈发尖锐刻薄。
“我的弟弟,我的家人,他竟丝毫不顾念情分,一道圣旨就将他们发配到那瘴疠横生的岭南之地!
这等行径,与禽兽何异!
在他眼中,我这个母后,只怕什么都不是!”
怒斥之声在佛堂内回荡,带着无尽的怨愤与不甘。
李荣只是垂首静立,如同沉默的石雕,平静地等待张太后将所有的怒火与怨气宣泄完毕。
待她话音暂落,喘息之际,他才缓缓抬起头,用那毫无起伏的声调,轻轻问出了一句话。
“太后,莫非正是因为这些事,心中怨恨。
您才让永康长公主,携带着您的密诏,暗中联络文臣勋贵,意图里应外合,行废立之事,想要将皇爷与先帝一般,软禁于高墙之内吗?”
此言一出,如同惊雷炸响在张太后耳畔!
她心中猛地一咯噔,瞳孔骤然收缩,全身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凝滞。
此事她自认谋划得极为隐秘,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皇帝忙于朝局,如何能得知?
这绝不可能!
震惊与本能的自保意识让她几乎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什么?你…你胡说什么!什么密诏?我根本就不知道!”
李荣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依旧像一滩吹不皱的死水,他静静地看着失口否认的太后,语气平淡却带着致命的笃定。
“事到如今,太后何必再硬撑?
永康公主,她已然招认了。”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瞬间笼罩了整个仁寿宫。
方才的怒气与高声呵斥仿佛被这沉默彻底吞噬,只留下令人窒息的压抑。
张太后的脸色由愤怒的涨红逐渐转为难以置信的苍白,她僵在原地,嘴唇微微哆嗦。
良久,一声尖厉的怒骂打破了死寂。
“那个蠢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她恨极了永康长公主的软弱与无能,竟如此轻易就将她供出,毁了她苦心经营的计划!
李荣听着太后的怒骂,心中却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虽然一切证据和推断都已指向这个结果,但亲耳听到太后变相承认,才真正意味着尘埃落定,让他悬着的心落回了实处。
张太后怒骂完公主,猛地回过神来,意识到李荣今夜前来,绝非简单的质问,分明是皇帝派来向她问罪的!
她重新挺直了脊背,眼中虽然闪过一丝慌乱,但更多的却是不屑与残余的傲慢。
“是皇帝让你来的?哼!我做了又如何?
难道他还敢杀了我不成?”
李荣垂眸,掩去眼底一丝极淡的讥诮。
事到如今,这位太后竟还未看清自己的处境,还在抱着那早已摇摇欲坠的尊荣身份不肯放手。
他在心中微微摇头,暗暗叹息。
先帝宽仁,怎的偏偏选了这么一位不甚灵光的皇后?
李荣依旧平静如水,仿佛刚才听到的不是谋逆大罪,而只是寻常问候。
他迎着太后强作镇定的目光,清晰而缓慢地说道:“皇爷有命,念及母子名分,不忍太后受公堂审讯、宗亲议罪之苦辱。”
他微微一顿,那双看惯了宫廷风云的老眼直视着太后瞬间僵住的脸,说出了最终的裁决。
“特赐太后,体面上路,保全皇家颜面。
奴婢此行,正是奉旨,恭请太后……归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