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畔。
朱厚照手持钓竿,神色不动,仿佛全神贯注于水面浮漂,心中却已是百转千回。
平定流寇,扯出世家。
这件事,在朱厚照的印象中,必然会遭到文官的一致反对。
漫天的奏疏会如雨点般来到朱厚照的案头。
倒行逆施,不恤民力,这些恐怕都是轻的。
无道昏君,大明将亡的情况,恐怕都会在奏章中出现。
对于这些年弹劾,朱厚照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毕竟自己抄了世族的家,白花花的银子拉到北京城,被御史非议几句,似乎并没有大不了了。
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内阁竟然一改常态,来了一个釜底抽薪。
“李阁老老成谋国,先一步算出国家亏空,也是为国家考虑,朕岂能因为这件事而将他治罪。”
焦芳有些懵了。
莫非是自己刚才的话没有表达到位?
不应该啊,自己虽然说的含蓄,可话中的意思,都已经明白明白表达了出来。
陛下聪慧,不可能不明白啊?
“陛下宽仁,乃旷古明君。
臣所忧者,正是有人恃此宽仁,行那欺君罔上之事!”
焦芳上前半步,语气恳切,带着焦虑,“陛下不辞辛劳,亲征平乱,所得银两尚未入库,李东阳便已将其分算清楚,这分明是借陛下之威,窃陛下之功,涨他内阁首辅的声威!其心可……”
“焦卿,” 朱厚照忽然开口,打断了焦芳的话。
他手腕轻提,一根钓线随之而起,水花四溅中,一条尺余长的金色鲤鱼被稳稳提出水面。
“朕刚才就说,钓鱼最忌心浮气躁,只要沉住气,总会有大鱼上钩的!”
……
……
“元辅,此计甚妙!” 文渊阁内,韩文听罢李东阳的谋划,眼中精光一闪,由衷叹服。
“如今朝野上下,皆称颂陛下圣明,” 李东阳端起茶盏,轻呷一口,语气平和却暗藏机锋,“值此国库空虚之际,陛下若执意将查抄所得尽入内帑,而非用以填补亏空……
莫说满朝文武难以心服,便是天下万民悠悠众口,又岂能堵得住?”
他放下茶盏,目光如炬:“一国之君,坐视国用匮乏,却将清剿的巨资充作私库,供其享乐。
此等行径,便是诉诸青史,怕也难逃一个‘昏’字!”
韩文眉头微蹙,忧色难掩:“元辅深谋远虑,确是无懈可击。
我担心,以我对陛下的了解,即便这般谋算,陛下恐怕也未必会甘心就范。
若陛下隐匿查抄实数,我等又当如何?”
韩文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
通过国家亏空,的确可以让皇帝骑虎难下。
可若是陛下藏匿银两,即便把公布的数量,全部拿出来,恐怕也达不到想要的效果。
李东阳嘴角勾起一抹了然于胸的淡笑,神色愈发从容:“贯道多虑了。
昨日陛下銮驾甫归,司礼监秉烛彻夜清点,已有初步结果报出三家财产,计白银一千万两。”
韩文闻言,身形微震,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诧,随即强自按捺,恢复镇定:“元辅,此数……可确凿?”
韩文心中已是翻江倒海,皇帝自流放王岳、扳倒张家之后,对宫廷内外进行了铁腕整肃。
昔日那如同筛子般四处漏风的大明宫禁,如今已是壁垒森严,耳目难通。
寻常消息,或许能辗转递出,但这查抄银两之事,乃是陛下昨日回銮后方才亲命司礼监秉烛彻查,所涉内侍皆在严密监控之下!
如此机要、如此迅捷,元辅竟能在今日便已精准掌握具体数目?
这绝非寻常渠道所能为之!
别看李东阳平时人畜无害,竟然会在大明皇宫之中,埋下这么深的眼线。
“断无差错。”李东阳胸有成竹,指节在案几上轻轻一叩,“早在陛下着手查抄三家之初,我便已密令介夫暗中估算其家资。
所估之数,正与此一千万两相合!
此番陛下若再欲行那掩耳盗铃之事……” 他目光陡然锐利,直视韩文,“贯道,我辈正该挺身而出,仗义执言,死谏于御前!”
韩文恍然大悟。
原来李东阳早已布下后手,让六部汇总亏空数额时,户部压轴呈报,其上报的依据,正是这早已推算好的一千万两!
“元辅深谋远虑,韩文拜服!”
韩文拱手,脸上忧色尽去,代之以一股凛然正气,“既有此确数,我自当据理力争!
若陛下仍不认账,我便请旨亲赴司礼监,当面核对账簿!
白花花的银子堆在那里,难道还能凭空飞了不成?”
李东阳捻须而笑,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贯道忠直刚毅,朝野共知。
有你据理力争,纵使陛下也难掩天下耳目,更休想轻易搪塞过去。”
韩文感佩之余,忽又想起一事,神色复转凝重,长叹一声:“唉,多年积弊,一朝得解,真是社稷之幸!
只是,刘、王、陆三家,终究是江南世族表率,此番雷霆手段,难免令人心有戚戚。
元辅,此事过后,尚需长远谋虑。
若陛下食髓知味,日后频频效仿此道,江南士绅,岂非人人自危?”
李东阳眼底寒光微闪,语气却依旧沉稳:“贯道所虑,老夫已有绸缪。
待这笔银两交割完毕,填补了亏空,自会有言官御史,联名上书!”
江南是大明根基,断然不能乱。
若江南一乱,大明必然会万劫不复。
这也是李东阳之所以费心谋划这件事的原因之一。
若是不将陛下清查的银两,全部拿出来,他知道好处之后,恐怕就会把江南视作一块肥肉。
话音未落,阁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略显急促却保持着官场仪态的脚步声。
紧接着,文渊阁厚重的门扉被轻轻推开,一名侍从躬身入内,声音清晰而恭敬:“禀元辅、韩阁老,六部九卿诸位堂官,已奉钧命,齐至阁外等候。”
李东阳与韩文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缓缓站起身。
“贯道,诸公既至,时机已到。
随我一同前去拜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