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之内,烛火将四张神色各异的脸庞映照得明暗不定,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方才定下“清君侧”的大计,那破釜沉舟的决心带来的短暂亢奋已然消退,留下的则是更深沉的谨慎与算计。
李东阳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紫檀木椅扶手上轻轻敲击,发出几不可闻的哒哒声。
他身为内阁首辅,一生谨言慎行,于这谋逆之事,更是如履薄冰。
计划的每一个环节,都在他脑中反复推演,越是推演,那隐忧便越是清晰。
如同黑暗中潜藏的毒蛇,令他寝食难安。
他目光扫过略显放松的众人,最终,那压抑不住的担忧还是冲口而出。
“诸位,有一事,我等还需再议。”
他顿了顿,见众人目光汇集而来,才继续开口,“汪直握三镇兵权,不可小觑啊。
他在成化朝时,便以奸狡诡诈、心狠手辣着称。
此人能力太强,绝非刘瑾、谷大用之流可比。
若京城风云骤变,以他的嗅觉和手段,岂会甘心束手?
一旦他察觉有异,拒不奉诏,甚至……”
李东阳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甚至挥师东向,以清君侧之名攻击京城。
届时,我等忠义之辈,就成了汪直眼中的奸邪之辈,又该如何应对?
难道真要到那一步,将这扶保社稷的义举,逼成弑君不成?”
在原本的计划中,只要控制住刘瑾,就可让皇帝下一道让汪直回京的诏书。
只要汪直进入京城,那就是虎落平阳,再也没有用武之地了。
只要能控制局面,让皇帝下一份诏书,并不难办。
难就难在,这么大的行动,如何全面封锁消息。
清君侧,这个任务,虽然艰巨,但每当国家离乱时,总会有忠臣举起道义的大旗,力挽狂澜。
自己做了这样的事情,悠悠青史,当给他留下忠贞为国的名声。
可若是弑君,这种事情,不论理由多么正义,似乎都会在历史上留下污名。
司马家终结了三国乱世,原本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事。
可最终却因为当街弑君,而永远留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虽然李东阳有心匡扶社稷,但悠悠青史,依旧是他重视的东西。
若真发展到弑君的地步,李东阳必然难以同意。
室内刚刚缓和的气氛,因为李东阳的担忧,再次冻结。
英国公张懋花白的眉毛紧紧拧成一团。
他担心的倒不是史书清名,而是更现实的问题。
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音洪亮却带着焦躁:“元辅所虑极是!汪直在成化帝时就曾在西北任职,虽然过了这个这么多年,还有不少故旧。
这次他再次去西北,又借着皇权,笼络了不少人。
边军战力不逊京营,若是他铁了心跟我们作对,即便京营在手,胜负亦是难料!
一旦陷入僵持,各地藩王趁势而起,即便铲除了刘瑾,恐怕也难以匡扶社稷……”
他不敢再说下去,只是重重哼了一声,原先被太后懿旨和家业危机激起的决心,此刻又被巨大的风险压得动摇起来。
“此事,必须确保万无一失!否则,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
驸马都尉崔元相较于李东阳的道德挣扎和张懋的患得患失,则显得“积极”许多。
他与其余三人都不同,他是驸马,在外人看来身份尊贵,可其中苦楚,只有自己能明白。
在男尊女卑的社会中,他却要一直生活在一个女人之下。
这种压抑、屈辱,非经历者不能体会。
他想要改变,渴望在这场巨大的政治风暴中攫取足够的功勋,彻底摆脱富贵闲人的身份,真正踏入权力的核心。
所以当杨廷和找到他,让他说动永康公主去见太后时,他没有任何犹豫。
他不怕乱,甚至对于乱局还隐隐有些期待。
乱世出英雄,乱局才能有机遇。
若是天下安定,君臣和谐,他恐怕终其一生,也坐不到这张桌子之上。
他见气氛凝重,立刻接口,语气中带着一种刻意表现出的果决与冷酷。
“元辅、国公爷,不必过于忧心。
汪直再强,亦是人臣,岂能抗衡大势?
只要我等计划周密,速战速决,造成既定事实,一道盖有玉玺的诏书送至西北,他焉敢不从?
若真不从,便是抗旨谋逆,天下共击之!
至于些许风险……”
崔元嘴角勾起一丝近乎残忍的笑意。
“自古成大事者,不可能没有任何风险。
只有我等齐心协力,料他汪直也翻不起什么浪花!”
看着崔元轻描淡写的分析,李东阳眉宇间的忧色更重了几分。
他显然低估了汪直的作用。
要谋大事,首在谋划。
若真把所有的事情,都放在一厢情愿上,大事休矣!
杨廷和一直沉默不语,只是静静观察着众人。
见李东阳的担忧之色,出现在脸上,他就知道刚才崔元的说辞,根本没有起到任何效果。
他不动声色,带着副智珠在握的平静神情,缓缓开口。
“元辅所虑,深谋远虑,正是此计关键所在。”杨廷和的声音平稳而清晰,如同冰面下流动的暗水,冷静得令人心安。
“汪直确是一头猛虎,不可力敌,只可智取。
若要让他无暇东顾,甚至无力他顾,只需令其自顾不暇即可。”
他稍稍前倾身体,烛光在他深邃的眼中跳动。
“我有两策,可锁此恶虎。”
“其一,驱狼吞虎,借力打力。”杨廷和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李东阳苍白的脸上,“汪直总制三边,守土有责。
若在此期间,鞑靼部族大举犯边,烽火连天,军情急如星火,他还能分身他顾吗?”
“引鞑靼入寇?!”李东阳虽然想到了这个计策,但面上还是有些吃惊。
“介夫!此事万万不可!
此乃通敌卖国!纵容胡虏践我山河,杀我子民,我等与刘瑾之流何异?
青史昭昭,这将留下万世骂名啊!”
李东阳义正言辞,一脸正气,似乎这个条件,他根本不能接受。
杨廷和淡淡而笑,笑容意味难明!
只要是对皇帝政令不满,边境就会不稳。
这在文官上层,并不是秘密。
李东阳此时极力反对,到底是何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