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州城外的风卷着沙尘,刮得旌旗猎猎作响。
朱厚照勒住马缰,玄色披风在风中翻涌,他望着远处运河沿岸隐约的炊烟,忽然抬手示意全军停下。
“大将军,为何驻马?”陆完催马上前,甲胄碰撞得叮当作响,“此时我军士气正盛,正可以趁其不备,杀流寇一个措手不及。”
自从杨廷和走后,朱厚照就彻底进入了状态。
他下令三军,在出征期间,任何人不准喊他陛下,只让喊他大将军。
大将军?
众人互相看了一眼,非常默契的没有说话。
既然皇帝都这样说了,众人谁敢违背啊!
别说是大将军,只要您老人家高兴,喊天策上将都没关系啊!
朱厚照斜睨陆完一眼,嘴角勾着冷峭的弧度:“那有什么突袭?不过是我故意散布的言论罢了。”
陆完瞳孔微怔,有些不解。
朱厚照挥手示意几个锦衣卫前去打探消息,才不慌不忙开口。
“流寇本就与京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从京城出兵,他们岂能不向流寇传递消息。
如我所料不错,此时他们早已经在运河旁设下的陷阱,专等我们自投罗网。”
陆完有些懵逼了,打个仗而已,有必要这么复杂吗?
这里面的套路这么深,怪不得会让带兵任务落在自己头上?
“大将军,我们只有粮草还能维系半日,若是不一鼓作气杀过去。
再拖延些时间,等到粮草用尽,恐怕就再也没有战力了。
在我看来,流寇不过是一些乌合之众,即便得到消息又能如何?
大将军只要给我一千骑兵,定能……”
“定能送人头给人家当战功?”朱厚照打断他,声音陡然变高,“领兵打仗,最忌讳的就是轻敌,从古到今,有多少名将,都倒在这上面,你也是读过兵书的,岂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这两日两人一路前来,朱厚照对陆完有些一个不错的认知。
此人喜欢读书,尤其喜欢研究兵书,懂些谋略,可他做起事来,就是有些书生意气。
书生意气不可怕,说明此人是块璞玉。
能在这个时候,被送到前线的,必然是文官的边缘人物,朱厚照正是用人之际,已经对他起了拉拢之心。
“沿运两旁河道纵横,土质松软,本就不适合骑兵作战,若是他们在芦苇荡中设下埋伏,你带兵攻击,能有把握一战而胜?”
朱厚照虽然说的郑重其事,但陆完总觉得有些夸大。
在他眼中,这些流寇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即便有人给他们通风报信,恐怕也不会有什么谋略。
至于所谓的陷阱,在陆完眼中,更不可能发生。
自己带领骑兵冲锋,只要能斩杀数人,必能让他们胆寒。
一旦胆寒,必然溃败!
朱厚照何等聪慧,岂能不明白陆完的心思。
人教人,教不会!
事教人,一次就会!
“你不相信?”
朱厚照眼神玩味,带着几分戏谑。
陆完有些紧张。
“臣不敢!”
“你兵书读的不错,但你要记住,道理是书上,做事却在书外。”
道理在书上,做事在书外。
陆完听到这里,心中莫名有些震动。
他在都察院任职,虽然与这个少年天子打交道比较少,可听到天子的传闻却不少。
不学无术,贪玩任性,宠信宦官,荒唐妄为。
在文官眼中,朱厚照根本没有明君之象。
大明在他带领下,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
陆完之前,也有这样的心理,可这两日的相处,陆完心中翻起无数巨浪。
之前的传言到底来自何处?
自己见到的皇帝,为什么和传言有着根本性的区别?
正在陆完思索间,一名锦衣卫策马奔至,单膝跪地:“大将军,探明了!运河沿岸看似散乱,实则芦苇荡里藏着甲士,堤岸后隐有刀枪反光,确是外松内紧的伏兵!”
陆完额头渗出冷汗,再不敢多言。
朱厚照淡淡而笑,开口问道:“附近的地形,都探查清楚了吗?”
锦衣卫双手举起草图。
“大将军,都探查清楚了。”
“好,功成之后,朕有重赏!”
锦衣卫脸上兴奋之色,溢于言表。
“谢陛下……,不,谢大将军赏!”
朱厚照摊开地图,沉思对策。
过了片刻,他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股少年人的野气,又藏着帝王的深沉:“传我将令,陆完带一千骑兵,去攻击他们的左翼。
记住,只许败,不许胜,把人引到南边的平原上来。”
陆完一愣:“引……引到平原?”
“不然呢?”朱厚照马鞭轻叩掌心,“咱们的铁骑,是要在平原上踏碎骨头的,不是去泽地里摸鱼的。”
他望着南方那片开阔地,眼底闪过锐光,“到了那儿,咱们才能掌控真正的话语权。”
骑兵需要机动和灵活,才能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而这些条件,想要实现,就需要在平原之上。
沧州城外的风更烈了,卷着沙尘打在铁甲上,噼啪作响。
朱厚照指尖划过地图上标注的南方平原,玄色披风下的手指骨节分明,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陆完攥紧了缰绳,掌心沁出的汗混着沙尘黏在皮套上。
方才锦衣卫带回的消息还在耳边嗡嗡作响,那些藏在芦苇荡里的刀枪反光,此刻想来竟比这塞外的风还要刺骨。
对于朱厚照的命令,他不敢再有任何质疑,低头应道:“末将遵令。”
声音里已没了方才的笃定,多了几分战战兢兢的谨慎。
从这一刻开始,他心中对于朱厚照的轻视,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敬重和信服。
朱厚照看着他勒转马头的背影,忽然扬声补充:“记住,败得要像模像样,别让他们看出破绽。”
“是!”陆完的回应被风扯得有些散。
一千骑兵很快列成纵队,马蹄踏过松软的土地,扬起阵阵黄烟。
陆完回头望了眼驻马原地的朱厚照,那抹玄色在漫天风沙里像块沉甸甸的墨,压得人心里发沉。
这位天子,分明年纪轻轻,眼底的算计却比运河里的暗流还要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