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御花园归来后,元锦便时常带着弘暄往西苑的格物院去。这倒正合了弘暄的性子,比起毓庆宫规整的殿宇,格物院里叮当作响的各式模型、摊满图纸的长案、以及戴梓和那些年轻助手们时而激烈时而专注的讨论,对他而言无异于一个充满无限乐趣的新天地。
这一日,元锦牵着弘暄的小手,刚迈进格物院那挂着康熙亲笔题字匾额的大门,便听见戴梓略带兴奋的声音从一侧新辟出的“农学”厢房传来。走过去一看,只见戴梓正与两个新面孔的年轻人围着一架改良后的水车模型讨论着。那水车的叶片呈特殊的弧形,与传统的直板叶片迥异,旁边还连着一套精巧的齿轮组。
【戴爷爷!】弘暄松开元锦的手,熟门熟路地跑过去,仰着小脸好奇地问,【这个水车怎么长得怪怪的?叶子是弯的!】
戴梓见到他,严肃的脸上露出些许笑意,弯腰将他抱起来,指着模型解释道:【小阿哥眼尖。这弧形叶片能让水流更省力地推着它转,再通过这些齿轮,就能把水提到更高的地方去。若能成,山坡上的旱地也能浇上水了。】
【像阿玛说过的水往低处流,但它能把水送到高处?】弘暄眨巴着大眼睛,努力理解着。
【正是!小阿哥聪慧!】旁边一个面容黝黑、手脚粗壮的年轻助手忍不住赞道,【俺们庄户人就盼着有这样的家伙什儿呢!】
元锦在一旁听着,心中欣慰。看来胤礽已然吩咐下来,这“农学”小组已有了雏形,戴梓找来的人,也像是真正懂农事、肯钻研的。她笑着接口道:【戴先生这法子妙。若能成功,于农事确是大有益处。这叶片弧度和齿轮配比,怕是经过精心测算的吧?】
戴梓放下弘暄,对元锦拱手道:【太子妃娘娘明鉴。正是根据流速、水量反复演算,才定下如今的模样。只是对木料和铁件的精度要求更高了。】他又指了指墙角几个放着不同土壤和幼苗的瓦盆,【按娘娘先前所言,我们也寻了些耐旱的作物种子,除了马齿苋,还有地肤、碱蓬等,正试着在不同土质里培育,观察其习性。只是……驯化栽培非一日之功,且其口感产量,尚是未知之数。】
弘暄的注意力立刻被那些小苗吸引了,蹲在瓦盆前,指着其中一盆长得特别精神的马齿苋问:【额娘,这是我们在花园里看到的那种草吗?它真的能当菜吃?】
【对,】元锦也蹲下身,指着马齿苋肥厚的叶片,【你看它的叶子是不是肉厚厚的?这样的叶子能存住水分,所以不怕干。灾年的时候,它可是能救命的宝贝。】
【宝贝?】弘暄似懂非懂,【那它比人参还宝贝吗?】
童言稚语引得众人都笑了起来。戴梓捻须道:【小阿哥问得有趣。人参治病,是救个人的急;而这耐旱的作物若推广开来,却能活千万人之命。二者皆有其用,但于国于民,后者或许根基更为深远。】
元锦赞许地点头。正说着,胤礽下朝后也径直过来了。他先是仔细查看了水车模型,询问了齿轮传动效率和预计提水高度,又仔细看了看那些长势不一的耐旱作物幼苗,对戴梓等人的工作表示满意。当他看到弘暄正有模有样地学着助手的样子,用小木棍轻轻松动一盆幼苗周围的土壤时,眼中流露出慈爱和赞赏的光芒。
【看来我们暄儿,真要当个小格物家了。】胤礽笑着对元锦说。
元锦抿嘴一笑:【兴趣是最好的老师。让他接触这些实实在在的学问,总比困在屋里死读书强。】
这时,弘暄跑过来,拉着胤礽的衣袍下摆,指着那架水车模型问:【阿玛,这个水轮车,能不能做得小一点,放在我们毓庆宫的鱼池里?那样池水就能自己动起来,鱼儿肯定更喜欢!】
胤礽和元锦闻言都是一愣,随即相视而笑。孩子天真的想法,却无意中点出了一个可能性——将大型水利器械微型化、园林化,或许还能起到点缀宫苑、活水养鱼的作用。
【好主意!】胤礽抚掌笑道,【戴先生,可否依此思路,先试制一个小型的园林水景?既可验证机括是否灵巧,也算雅事一桩。】
戴梓眼中也闪过兴趣:【殿下有命,臣自当尽力。尺寸缩小,对精度要求反而可略放宽,正好可作为大尺寸水车制作前的演练。】
在格物院盘桓了近一个时辰,一家人才起身回宫。回去的路上,弘暄依然兴奋不已,叽叽喳喳地说着水车、小苗和齿轮。夕阳将三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气氛温馨融洽。
然而,这温馨之下,暗流已然涌动。几日后的朝会上,直隶春旱的苗头被正式提及,康熙下旨令各地兴修水利,备荒备灾。胤礽趁势出列,奏报了格物院研制新式水车及试种耐旱作物之事,请求在京郊择一旱情初显的皇庄进行试验。
康熙对此颇感兴趣,询问了几句细节后,便准了胤礽所奏,并指派办事严谨的雍郡王胤禛协同办理具体事宜。
旨意一下,胤礽和胤禛立刻行动起来,选定了一处名为“南苑”的皇庄作为试验田。然而,就在胤禛着手调动工匠、调拨物料准备开工时,阻力如期而至。
工部下属的虞衡清吏司(掌管山泽采捕、陶冶器用)以“新式水车规制不明,用料几何尚无定数,恐耗材过巨,需详细核计”为由,将所需木材铁件的条子压了下来,要求格物院提供更详细的图纸和用料清单,走一套繁琐的报备流程。而户部那边也传来消息,称试验田所需的额外农具、优质种子采买款项“需按旧例层层审核,确保钱粮不被虚耗”,拨款进度异常缓慢。
这显然是胤禩利用其在六部盘根错节的影响力,在程序上进行掣肘。一场关于农业改良的试验,尚未破土,便已陷入了官僚体系的泥沼之中。
胤礽在毓庆宫书房内,听着胤禛面色冷峻地汇报这些情况,气得一拳捶在案上:【就知道他不会善罢甘休!竟是这般下作手段!】
元锦递上一杯清心茶,冷静分析道:【殿下息怒。他此举正在意料之中。工部、户部卡脖子,无非是想拖延时间,若误了农时,试验自然失败,他们便可趁机攻讦。我们需双管齐下,一面让戴先生尽快按对方要求,提供尽可能详细的图样说明,满足其程序要求,堵住他们的嘴;另一面,可否请四爷想想办法,从别处先挪调一些急需的物料和款项,确保试验能先行启动,不误农时?】
胤禛点头道:【太子妃娘娘所言甚是。臣弟可先从内务府辖下的皇家作坊调拨一批木料铁器,款项亦可从臣弟郡王府的用度中暂支。只是这并非长久之计,且容易授人以‘私自动用宫中之物’的口实。】
【顾不了这许多了!】胤礽断然道,【先让试验开展起来再说!只要出了成果,这些非议自然烟消云散。老四,此事你多费心,务必尽快让南苑的试验田动起来!】
就在大人们为试验田的开办事宜焦头烂额之际,弘暄在格物院又有了新发现。这日,他看助手们调试那个准备用于毓庆宫鱼池的小号水车模型。他先是看了一会儿齿轮咬合转动,又跑到另一边看一个学徒费力地摇动一个生锈的手摇钻,发出刺耳的“嘎吱”声。这时,他看见另一个助手在往水车的轴承处涂抹一种透明的、黏糊糊的松脂油,涂完之后,轻轻一推,轮子就轻快地转了起来,几乎没有声音。弘暄对比着两边的情况,好奇地问:【叔叔,你抹了这个滑滑的东西,它就不响啦?比那个钻子省劲儿多了!】
助手笑着回答:【回小阿哥,这是松脂熬的油,抹上它,轮子转起来就更滑溜,不吱嘎响了,也省力气。】
【哦……】弘暄看着那润滑的油脂,小脑袋瓜里不知又想到了什么。晚上回到毓庆宫,他用晚膳时,看着碗里油亮亮的炒青菜,忽然抬头问元锦:【额娘,炒菜要放油,车子转起来也要抹油,是不是滑滑的东西都能让事情变得更省力呀?像……像重箱子放在圆木上推?】
元锦心中一动,放下筷子,认真地对儿子说:【暄儿观察得真仔细!这叫做‘润滑’和‘减少摩擦’。不仅车轴需要,很多地方都用得上。你这想法很对!】
【那……】弘暄眼睛亮晶晶的,【要是给运粮食的大车都装上好轮子,再抹上油,是不是就能拉更多东西,走更远的路了?】
他这异想天开的想法,却让正为物资运输效率头疼的胤礽和元锦再次对视一眼。简化运输工具,提高效率,这不正是当前急需的吗?
【暄儿又给了阿玛一个启发!】胤礽笑着给儿子夹了一筷子菜,【你这个想法很好。不过,给所有大车都装上好轮子、用上好油,需要很多钱和工匠。我们要先一步步来,就像戴爷爷做水车一样,先做出好的样子,证明它确实有用,才能慢慢推广。眼下啊,先得把南苑试验田的水车立起来。】
弘暄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得到父亲的肯定,心里还是美滋滋的。
夜色渐深,毓庆宫的灯火却久久未熄。胤礽和元锦还在与刚刚赶来的胤禛商议着如何应对工部户部的刁难,以及如何利用有限资源尽快启动南苑试验。他们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场技术的试验,更是一场与时间赛跑、与官僚体系角力的政治较量。胤禩的掣肘已经开始,试验田能否顺利开工仍是未知数。而他们的儿子,则在懵懂之中,用他清澈的眼睛和纯真的心灵,一次次为他们带来意想不到的灵感。格物院中那些新绿的幼苗,仿佛在倔强地宣告,无论暗流如何汹涌,生机终将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