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从那种超越“无”的绝对湮灭状态中,如同在粘稠的沥青海里挣扎般,猛地“挣脱”而出,重新获得了某种难以名状的“存在感”。
没有物理意义上的身体,没有眼耳口鼻舌身的感官输入,甚至没有时间流逝的明确标记。存在的,只有纯粹的“认知主体”以及其所处的、无法用任何人类语言准确描述的“环境”。陈锋的“意识”——如果这团保持着自我连贯性的思维集合体还能称之为意识的话——仿佛悬浮在一片非空间的“场所”中。这里没有光明与黑暗的对立,因为视觉概念已失去意义;没有上下左右前后的方位,因为空间维度已被彻底压扁、收束;甚至没有“空”与“实”的区别。充斥一切的,是一种无尽的、流动的、仿佛由最纯粹的“信息潜能”与“未分化可能性”构成的混沌“基底”。这就是“摇篮”的内部吗?这就是万物归源之后,宇宙回归到的那个原初的、无差别的奇点状态?
他试图启动“思考”这个行为,却惊异地发现思维的速度近乎失去了限制,一个念头的生灭之间,其内部推演的逻辑链条与可能性分支,仿佛已跨越了旧宇宙中亿万年的文明兴衰。他下意识地“内视”自身,他的意识呈现为一团微弱、却顽强保持着特定结构和记忆连贯性的光晕,而其最核心、最稳定的部分,隐约与一个极其遥远(在这种非空间环境中,“遥远”只是一种感觉)、散发着一种他无比熟悉的、绝对稳定波动的“源头”连接着——是“源初之钥”!正是这块来自远古文明的遗物,在最后关头与他残存的意识建立了某种超越物理规则的联系,如同一个不可撼动的“规则锚点”,将他从彻底的、不可逆的“无”中强行锚定、拉扯了出来,保住了这最后一点残存的、带有“陈锋”印记的“自我”。
他是这归源浩劫中,唯一的幸存者吗?
不。他将“感知”——一种超越五感的、直接与信息基底交互的能力——如同涟漪般向“四周”(姑且借用这个空间概念)延伸开去。在这片浩瀚无垠、由纯粹信息与可能性构成的“原初海洋”中,他“听”到了其他的“声音”——那并非声波振动,而是其他同样侥幸未彻底湮灭的、残存意识碎片所发出的、微弱的“存在回响”。它们极其细微,断断续续,如同暴风雨过后,泥泞中零星闪烁、即将熄灭的火星。
他努力聚焦,捕捉到了一丝尤为熟悉的波动模式,那波动中蕴含着钢铁般的坚韧意志,以及一种深沉的、未能完成守护职责的巨大遗憾与不甘——是雷震!这位忠诚的战士,他的核心意识印记并未被归源之力完全抹除,但也只剩下最本质、最执拗的碎片,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彻底融入周围的混沌背景。
还有更多、更微弱的回响:属于李工那独特的、偏向感知与直觉的意识碎片,其中充满了对未能最终洞察“帷幕”真相的深深执念;属于几位核心研究员那纯粹的好奇心与对未竟研究的强烈不甘;甚至…他还感知到了一些在最终时刻,凭借生命最原始、最强烈的求生本能而爆发出的、属于普通人的意识闪光…
这些残存的意识,如同浩劫之后散落在无尽废墟上的星火,大部分已然沉寂,只有少数还在凭借着某种执念或偶然,微弱地、间歇地闪烁着。但它们几乎都失去了完整的自我结构、连续的记忆和复杂的情感,只剩下最核心、最本质的“存在印记”或“未竟的愿望”,如同被海浪冲刷得只剩下轮廓的鹅卵石。
“方舟”呢?那个承载着人类文明全部信息的最后火种!陈锋集中起全部的意识力量,如同在茫茫星海中搜寻特定的灯塔,在这片混沌的信息基底中仔细地感应、搜寻。他感受到了!一个极其微弱、但其内部信息结构却异常复杂、有序的“信息集合体”,正在这片旨在同化一切的混沌中,艰难地、顽强地维持着自身的完整性与独立性。其外层,包裹着那熟悉的、由“规则气泡”理论与“永恒石”介质共同构筑的微弱稳定场。它还在!“方舟”幸存了下来!尽管其状态未知,内部数据是否完好也无从得知,但它的存在本身,就是这片绝对死寂中唯一的、坚实的希望之光。
然而,这片万物归源之后的“摇篮”,并非一片温和的死寂。
陈锋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个导致了这一切的、超越维度理解的高维存在,其庞大到无法想象的“意志”并未随着归源而消失。它仿佛就是这片“原初信息汤”本身,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这片混沌的主宰者与梳理者。它似乎…正在“消化”这次归源的成果。一种无形的、宏大的“力量”正在这片混沌中运作,如同一个宇宙尺度的过滤器和搅拌机,系统地梳理、整合所有被归源吞噬进来的信息,无情地抹去那些被认为是“不必要的噪音”、“冗余的结构”和“偶然的奇迹”,力图使一切彻底回归到那种纯粹的、无差别的、没有任何个体性和复杂结构的“一”。
他和雷震、李工以及其他残存的意识余烬,就像是这锅正在被精心烹制的“原初之汤”中,未能完全融化、顽固残留的细小“杂质”或“颗粒”。而“源初之钥”,则更像是一颗完全无法被消化、甚至可能干扰这“烹饪”过程的、坚硬的“规则奇点”。
突然,一股无形的、并非针对某个具体目标,而是如同背景程序般自动运行的“同化潮流”,向着陈锋意识所在的方向缓缓涌来。这股潮流并非带着明确的恶意,更像是一种维持“摇篮”纯净度的自动“清理”机制。它拂过陈锋的意识光晕,试图将他这团不该存在的、带有鲜明“个体性”和“历史结构”的火焰,吹散、稀释,最终彻底融入那无识无别的背景信息之中。
陈锋立刻感到自己意识那本就模糊的边界开始剧烈地波动、溶解,那些好不容易重新凝聚起来的记忆碎片再次变得松散,仿佛随时会分崩离析。他拼命地、用尽全部的精神力量,“抓住”了与“源初之钥”之间那根无形的、由纯粹规则构成的联系之线。仿佛是回应他的呼唤,那远方的古老金属再次散发出稳定而柔和的波动,在他的意识光晕周围,形成了一个极其微小、却至关重要的“秩序场”,如同一个透明的、脆弱的气泡,勉强将那股同化的潮流抵御在外。
他不能永远停留在这里,被动地抵抗。在这片旨在抹杀一切个体的环境中,被动防御无异于慢性自杀。他能感知到,周围那些更微弱的意识余烬,正在这股持续的“清理”潮流中,一个接一个地、无声无息地彻底熄灭,融入了永恒的“一”。
他必须行动。必须在这归源之后、万物终结亦可能是起点的“摇篮”内部,找到一条出路。一条…或许前所未有的路。
他的“目光”——那凝聚了全部认知能力的方向性感知——缓缓扫过这片混沌。他看到了那在信息湍流中沉浮不定、却顽强存在的“方舟”;看到了那些如同即将熄灭星辰般散落的意识余烬;最终,他的感知牢牢地锁定在了那作为他存在基石、散发着悖论般稳定性的“源初之钥”上。
一个念头,如同在绝对零度中诞生的第一粒冰晶,开始在他意识的核心清晰起来:
既然有“余烬”残留,有“方舟”幸存,有“源初之钥”这明显超越归源机制之物存在…
那么,这场席卷一切的“万物归源”,或许…并非一个绝对的、不可逆转的终结。
在这象征着终极虚无与混沌的“摇篮”内部,一粒名为“可能性”的微小种子,正借助着远古遗物的力量,于死亡的腹地,悄然开始…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