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七年的秋阳,把江南乡野晒得暖融融的。乡间田埂蜿蜒如带,两旁的稻田翻涌着金浪,沉甸甸的稻穗压弯了秸秆,风一吹便沙沙作响,混着泥土的腥气与稻香,漫溢在整个村落上空。肖富林背着半旧的药箱,左手拎着鼓鼓囊囊的行李卷,右手不时拨开路边斜伸的稻叶,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连日赶路让他脚上的粗布鞋沾满了泥点,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滴进脚下的泥土里。
行至岔路口,远远望见前方村落升起的袅袅炊烟,像一条条青灰色的带子缠绕在白墙黛瓦间。他心里一松,加快了脚步,直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才停下歇脚。这棵老槐树已有两百年树龄,枝繁叶茂如撑开的巨伞,粗糙的树干上沟壑纵横,刻满了岁月的痕迹,树荫下是村民们常来歇脚闲谈的聚集地。肖富林放下行囊,从包袱里摸出一面小锣,用手指轻轻一敲,“哐哐”的清脆声响穿透了田野的宁静,很快引来了三三两两扛着农具、提着竹篮的村民。
“乡亲们,今日我肖富林带着梨膏糖卖到家门口,不忙着吆喝买卖,先给大伙唱一段,说说当下的天下大事!”他往手心啐了口唾沫,搓了搓,拿起系在腰间的竹板,清了清沙哑的嗓子,眼里便有了光。
人群里一阵骚动,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拄着拐杖挤到前排,脸上堆着笑打趣:“哟,是肖老板!可有阵子没见你了,你这说唱的本事,我们村老少都爱听,比庙里的戏文还过瘾!”老妇身边的中年汉子也附和道:“上次你唱的《岳母刺字》,我家小子现在还学着你的调子哼呢!”
肖富林笑着拱手应承,竹板一敲,“嗒嗒”的节奏便起了:“各位乡亲静一静,听我来把时事评,国难当头不容缓,字字句句是真情!”随着节奏渐快,他的唱腔愈发激昂,乡音里的铿锵力道穿透人心:“提起那民国二十年,伤心的事情说不完,九一八事变起风云,东北三省全沦亡;张学良弃城把兵撤,百姓流离失所惨,日军铁蹄踏关外,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欢!七七事变卢沟桥,华北平原被占领,可恨那东洋侵略者,践踏我家园,屠戮我同胞,山河破碎泪涟涟!”
正唱到动情处,三个身影从田间小路上走来。游国胜身着打补丁的粗布短褂,裤脚挽到膝盖,沾着泥水;毛小丫梳着两条粗辫子,腰间别着一把短刀,眼神清亮;陈勇身材魁梧,肩上扛着锄头,黝黑的脸上满是风霜。三人刚从田里查探完地形,循着这激昂的说唱声驻足,站在人群外围静静聆听,目光渐渐变得凝重。
肖富林的声音陡然转沉,竹板节奏放缓,带着难以抑制的悲愤:“再说那民国廿六年,八一三上海炮声响,飞机轰炸日夜不停,十里洋场变火场;转眼战火燃无锡,玉祁制丝所成废墟,‘金锚牌’生丝断了档,养蚕人家断了粮!无辜百姓遭惨杀,家破人亡受灾殃,可怜那位八十岁的老大娘,躲在草房里没处藏,活活被大火烧得尸骨无存;还有那十八岁的大姑娘,被鬼子糟蹋后把命丧,三岁的小儿郎,哭喊着爹娘,却被豺狼挑在刺刀上,鲜血染红了门前的石板墙……”
歌声渐渐哽咽,肖富林红了眼眶,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终是泣不成声地垂下了手。场子里的村民们也被这悲怆的唱词触动,不少人悄悄抹起了眼泪。一位抱着孩子的妇人想起了逃难时失散的亲人,忍不住啜泣起来,引得周围一片叹息。
“唱得真好,字字句句都戳在人心上!”游国胜轻声赞叹,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动容。他见过太多宣传队的宣讲,却从未有人像这样用乡音俚语,把国仇家恨唱得如此真切。
毛小丫用力点头附和:“不光唱得有味道,这词编得更是戳心!比那些文绉绉的宣讲管用多了,听着就记牢了家国仇,恨不得立刻拿起锄头跟鬼子拼了!”
肖富林深吸一口气,用袖口拭去眼角泪痕,竹板再次响起,这次的节奏却愈发坚定有力:“乡亲们莫悲伤,擦干眼泪挺起胸膛!这桩桩件件牢记心,总有一天要算总账!中国百姓有骨气,无锡人也不好欺,军民齐心抗日寇,长安桥一战杀东洋!游击队似神兵,神出鬼没斩敌魂,拆铁路、炸桥梁,鬼子闻风就丧胆;乡亲们齐出力,有钱出钱粮,有力出臂膀,团结一心筑城墙,‘篱笆扎得紧,野狗钻不进’,定能把鬼子赶出咱家乡!”
“好!唱得好!”游国胜再也按捺不住,率先鼓起掌来,厚重的手掌拍得震天响。围观的群众也跟着欢呼叫好,掌声与喝彩声在乡野间久久回荡,惊飞了老槐树上栖息的麻雀。
肖富林抬头致谢,目光无意间扫过人群外围,看清游国胜的脸时,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快步上前:“国祯!你怎么会在这里?”两人紧紧握住了手,掌心的温度传递着久别重逢的激动。
“我们刚从前洲、玉祁一带过来,那边的乡亲们捐了些粮食,我们来接应,正巧路过这片村子。”游国胜笑着反问,“你怎么反倒跑到乡下来了?以前不是常在城里城隍庙附近摆摊吗?”
提到这事,肖富林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叹了口气:“还不是沙壳子那汉奸作祟!我在城里唱抗日的段子,他说我煽动民众,勾结游击队,硬是把我的摊子砸了,还扬言要抓我,我没办法,只能连夜逃到乡下避难。”
游国胜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随即打趣道:“这么说,你是来乡下跟我们一同抗日了?往后你这竹板,可就是最厉害的武器了!”
肖富林愣了愣,随即与他相视一笑,默契尽在不言中。旁边的毛小丫插嘴道:“肖老板,你不知道,你在城里唱的那些段子,好多都传到我们游击队里了,战士们听了都热血沸腾,都说要多杀几个鬼子,对得起你唱的那些公道话!”
“江南水乡河网纵横,鬼子的机械化部队施展不开,不敢贸然下乡,这里倒是比城里安全些。”游国胜话锋一转,神情变得郑重,“不过我们的压力也不小,鬼子近来在周边据点增兵,到处扫荡,全靠乡亲们通风报信、支援物资才能坚持。你刚才唱得好,‘军民齐心’才是制胜的根本。”他顿了顿,凝视着肖富林,语气恳切,“肖老板,你的说唱通俗易懂,比啥宣讲都管用。现在好多乡亲们消息闭塞,不知道外面的战事,也不清楚抗日的道理,若是你能跑遍十乡八镇,把抗日的道理、救国的信念唱给更多人听,发动群众支援我们,那作用可太大了,比我们派十个宣传员都管用。”
“真能有这么大的用处?”肖富林眼睛一亮,原本有些迷茫的脸上燃起了热切的光芒。他以前说唱,只是凭着一腔热血,想让大伙知道家国危难,却没想过还能为抗日事业出这么大的力。
“当然!”陈勇瓮声瓮气地补充道,“上次我们在长安桥打了胜仗,要是你能编成唱词唱出去,肯定能让更多人知道,鬼子不是打不败的,也能让更多青年来参加游击队!”
“那我往后就把游击队杀敌的英勇故事都编进唱词里,用咱无锡乡音唱给大伙听,肯定更能打动人!”肖富林握紧了拳头,指节微微发白,“我还要把沙壳子那样的汉奸嘴脸唱出来,让他们千夫所指,无地自容!”
“如此一来,可比我们走遍各村各镇宣讲见效快多了。”游国胜赞许地点头,从口袋里摸出几块银元塞到他手里,“这点钱你拿着当盘缠,路上多保重。我们还有任务在身,要赶去下一个村子联络乡亲,就此告辞。”
肖富林推辞不过,收下银元,紧紧攥在手心,只觉得一股暖流从指尖传到心底。他望着三人,郑重地承诺:“国祯,你们放心!我肖富林一定踏遍江南乡野村落,把抗日英雄的故事唱遍每一寸土地,让更多人齐心抗敌,支援游击队!等把鬼子赶出中国的那一天,我在城里摆最大的摊子,唱三天三夜的庆功戏!”
游国胜三人拱了拱手,转身踏上田埂。夕阳把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渐渐消失在金黄的稻田尽头。肖富林站在老槐树下,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握紧了手中的竹板。秋风拂过,槐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为他伴奏,远处的稻田里,金浪翻滚,恰似涌动的爱国热潮,在江南大地上久久不息。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敲响了小锣,清脆的“哐哐”声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与力量,回荡在乡野间,也回荡在每个村民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