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锡城中闹市,青石板路被往来行人踩得油光发亮,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混着街边包子铺的蒸汽与酱园的咸香,织成一幅乱世里的市井图景。突然,一阵清脆的铜锣声“哐哐”响起,穿透力极强,引得原本四散的路人纷纷围拢过来,不多时便圈出一片不小的场子。
场子中央,中年汉子肖富林站在一条长凳上,身穿一袭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手里攥着一面小铜锣和一副磨得发亮的毛竹板。他清了清嗓子,抬手敲了两下铜锣,压下周围的嘈杂,开口说道:“各位父老乡亲,老少爷们儿,走过路过别错过!老话说国难当头,匹夫有责,大家别看我肖富林是个卖梨膏糖的,可心里装着家国天下!捐飞机大炮打东洋人,我肖某走头一个,一下就捐了大洋十二块!”
他顿了顿,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语气里添了几分沉重:“这十二块大洋,可不是大风刮来的,是我走街串巷,敲锣说唱,一块糖一分钱攒下的。只可惜啊,民国政府不争气,一味退让不抵抗,弄得东洋人越来越猖狂!八一三淞沪会战打了三个月,上海沦陷;紧接着,咱们无锡也没能守住,鬼子的铁蹄踏进来,多少人家破人亡!”说罢重重叹口气,满是无奈与愤懑,围观群众里也响起一片低低的叹息。他随手拍了拍身侧的木箱,里面整齐码放着油纸裹好、装在小纸盒里的梨膏糖,纸盒上印着“肖记祖传梨膏糖”的字样,简洁又醒目。
人群外,阿福、阿喜正从街角走来。阿福背着个布包,里面装着刚磨好的剪刀和几块备用的磨石,阿喜则攥着一小串糖渍荸荠,紫红的荸荠裹着晶莹的糖霜,咬开一口脆甜多汁,是江南街头最常见的零嘴。见这边人潮涌动,阿福挑眉道:“前面怎么围这么多人?莫不是耍把戏的?”
“走,看看去!”阿喜拉着他的胳膊就往人群里挤,手里的糖渍荸荠险些蹭到旁人衣襟。她个子小巧,灵活地钻到前排,看清场中之人后眼睛一亮:“是卖梨膏糖的肖富林!在城里可有名了,不光糖做得好,说唱更是一绝,敲着铜锣竹板,能把古往今来的事儿都唱得活灵活现!”
阿福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肖富林正抬手敲着铜锣,便也往前凑了凑,笑道:“哦?那倒要听听他唱啥新鲜的。”说着,还伸手替阿喜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刘海,阿喜脸颊微微泛红,悄悄往他身边靠了靠,把手里的糖渍荸荠递到他嘴边:“你先吃一颗,刚买的,脆甜着呢。”
阿福咬了一颗荸荠,清甜的滋味混着淡淡的糖香在舌尖化开,正笑着想说什么,场中肖富林已拿起毛竹板“嗒嗒嗒”打起节奏,清脆的声响伴着铜锣的余韵,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开口唱道:“提起那东洋鬼子兵,满腔怒火胸中起!罪恶滔天小东洋,烧杀抢夺的日本兵!占我领土抢我粮,害我同胞失家乡!老人哭,孩子慌,妻离子散泪汪汪!”
歌声铿锵有力,字字句句都戳中了百姓的心声,围观群众纷纷点头附和,有人忍不住跟着哼唱,还有人抹起了眼泪。阿喜也收起了嬉闹的神色,攥着糖渍荸荠的手紧了紧,眼底满是愤慨:“这些鬼子真可恨,肖师傅唱得太解气了!”
阿福拍了拍她的手背,低声道:“小声点,这年头祸从口出。”话刚说完,人群外突然有人低声喊了句:“沙壳子来了!”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围观群众瞬间安静下来,纷纷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阿福眉头一皱,迅速拉着阿喜往侧边的杂货铺屋檐下闪了闪,压低声音道:“怎么又是这汉奸,先躲着看看情况。”阿喜也紧张起来,把糖渍荸荠揣进怀里,紧紧攥着阿福的衣角。
肖富林何等精明,一听“沙壳子”三个字,立刻察觉到不对劲,连忙转了话头,抬手敲了敲铜锣,高声吆喝起来:“祖传梨膏糖,秘方熬制!川贝、甘草、陈皮入料,专治咳嗽沙喉咙,老少皆宜,童叟无欺哟!一一一个铜板买一块,一块洋钱买两包,,纸盒包装,干净便携,走过路过别错过!”一边喊,一边拿起桌上的纸盒展示给众人看,油纸裹着的梨膏糖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闪开!闪开!都给我滚开!”粗暴的吆喝声传来,汉奸吴警长——人送外号“沙壳子”——带着两个手下挤开人群走来。沙壳子穿着一身灰扑扑的伪警制服,腰间挂着把劣质手枪,三角眼滴溜溜转,满脸横肉,一看就不是善类。他身后的赖虎身材高大,满脸凶相,小刁巴则瘦得像根竹竿,眼神贼溜溜的,一看就是个溜须拍马的货色。
沙壳子三角眼扫过全场,最终落在肖富林身上,赖虎抢先一步上前,双手叉腰质问道:“谁在这里煽动抗日?活得不耐烦了?”
小刁巴立刻指着肖富林,结结巴巴道:“就、就是他!我听得清清楚楚,啥小、小东洋、鬼子的,还唱着骂皇军!”说罢,还得意地看了沙壳子一眼,等着领赏。
沙壳子冷笑一声,嘴角的肥肉抽搐了几下:“好你个肖富林,胆子不小啊!敢在老子的地盘上煽动抗日,给我带回警署,严加审讯!”
“你们怎么能随便抓人!”人群里一位白发老头忍不住反驳,“肖老板明明是在卖糖说唱,哪里煽动抗日了?”有了人带头,其余群众也纷纷附和:“就是啊,不能凭空冤枉人!”“我们都在这儿听着,就是讲些家常事!”
肖富林连忙从长凳上跳下来,陪着笑脸走上前,弓着腰辩解:“哎哟吴警长,您可别听这小兄弟胡说!我就是讲个老故事,逗大伙一乐,哪敢煽动抗日啊?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啊,大家说是吧?”
“是,是的,肖老板就是讲古呢!”群众纷纷帮腔,希望能帮肖富林解围。
“哼,在我面前还敢狡赖?”沙壳子上前一步,眼神凶狠如狼,“你当老子是傻子?刚才的话我都听见了,你好大的胆子!”
“不敢不敢,绝对不敢!”肖富林连连摆手,额角渗出冷汗,“肯定是你手下的人搞错了,我哪敢提那些啊!”
“我、我听见的,你休、休想抵赖!”小刁巴急着邀功,往前凑了凑,语气越发笃定,“我听得明明白白,你还唱来着!”
沙壳子被惹得不耐烦,上前一脚踹在肖富林的货桌,木桌应声倒地,纸盒散落一地,油纸裹着的梨膏糖滚得四处都是。他厉声道:“肖富林,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的老虎凳、辣椒水可不是吃素的,如今是中日亲善、大东亚共荣,你敢宣传抗日,就是跟皇军作对,给我抓起来!”
“慢、慢着,是他、他搞错了!”肖富林被踹得一个趔趄,慌得说话都结巴了,引得群众一阵低低的哄笑。这笑声更让沙壳子恼羞成怒,面色铁青地指着肖富林:“我刚才听得明明白白,你一口一个东洋人,还想抵赖?”
“吴警长,你可冤枉我了!”肖富林急中生智,突然眼睛一亮,“我说的东洋人,不是现在这些东洋人!”
“笑话,东洋人就是东洋人,还分这个那个?”沙壳子满脸不屑,显然不信他的鬼话。
“是三百年前的东洋人!”肖富林连忙解释,转头看向围观群众,高声道,“大家说是吧?我刚才正讲着明朝的旧事呢!”
“对对,是老早以前的事!”群众心领神会,纷纷跟着应和,“我们都听见了,是说明朝倭寇的事!”
沙壳子愣了愣,三角眼转了转:“三百年前就有东洋人了?”他肚子里没多少墨水,对历史一无所知,一时竟被问住了。
“那可不!”肖富林趁热打铁道,“且说明朝嘉靖三十三年,东洋人也就是倭寇,窜到咱们无锡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多亏了无锡知县王其勤,带领全城民众奋勇杀敌,打得那些倭寇落花流水,抱头鼠窜!我正想敲着竹板给大伙唱一段细说呢,吴警长您就来了!”说着,就要拿起地上的毛竹板。
“住嘴!不许唱!”沙壳子反应过来,知道自己被耍了,厉声呵斥,“你这分明是指着和尚骂秃子,别想蒙我!以为老子听不懂?”
“吴警长,您可冤枉我了!”肖富林一脸委屈,看向群众高声道,“各位父老乡亲,我讲三百年前的旧事,说的是倭寇作乱,想让大伙知道咱们无锡人自古就有骨气,不怕外侮!可吴警长偏偏说我煽动抗日,还要把我抓去坐老虎凳,你们说我冤枉不冤枉?”
“冤枉!太冤枉了!”群众齐声呐喊,声音震天动地。有人捡起地上的梨膏糖放回纸盒,有人指责沙壳子横行霸道,场面渐渐失控。
“妈的,还想聚众闹事?”沙壳子恼羞成怒,一脚将肖富林踹倒在地,冲手下喊道,“给我把糖全部充公!谁敢阻拦,一并抓走!”
赖虎、小刁巴立刻冲上前,像是饿狼扑食一般,把散落的纸盒往怀里塞,还故意踩碎了几个,嘴里嘟囔着:“这些糖归我们了,正好孝敬吴警长!”
沙壳子吹了声尖锐的哨子,人群瞬间安静下来,大家敢怒不敢言。他瞪着地上的肖富林,恶狠狠地说:“不是看在大伙面子上,今天非把你抓起来关一辈子不可!以后不许在城里唱,滚出无锡城!”
肖富林慢慢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和泥土,眼神里满是愤懑,却依旧硬气地回道:“不许在城里唱,我就到乡下去唱!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敲着铜锣竹板,把这些事唱给更多人听!”
阿福、阿喜见状,连忙上前搀扶肖富林。阿福满眼敬佩地说:“肖师傅,你真了不起,面对汉奸也这么有骨气!”阿喜也跟着点头,从怀里掏出那串糖渍荸荠递给他:“肖师傅,吃颗荸荠压压惊,这汉奸太可恶了,别气坏了身子!”
肖富林接过糖渍荸荠,苦笑一声,咬了一口,清甜的滋味却压不住心底的怒火:“这些狗日的汉奸,帮着鬼子欺负自己人,比鬼子还坏!总有一天,他们会遭报应的!”
围观群众看着被踩碎的纸盒和散落的梨膏糖,又看了看扬长而去的沙壳子等人,纷纷叹气摇头,有人悄悄帮肖富林收拾着地上的东西,嘴里骂着汉奸和鬼子,却也只能敢怒不敢言。阿福帮着肖富林把散落的梨膏糖捡回木箱,阿喜则小心翼翼地把踩扁的纸盒整理好,三人的身影在喧闹的闹市中,显得格外坚定。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