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在东海那冰冷刺骨、暗流汹涌的海水中,凭借着穆凌尘玉佩最后一丝护体光罩的庇护,拖着被贯穿、又被海水浸泡得伤口溃烂的残躯,挣扎着爬上荒凉的礁石时……天知道他有多庆幸自己还活着!
不是因为怕死,而是因为他听到了!在毒发意识模糊、与笛飞声对抗,拼内力的那一刻,他听到了远方传来的、四顾门弟子熟悉的呼喊!
听到了他们冲杀金鸳盟盟众,却中了金鸳盟预先埋伏的陷阱!听到了爆炸声、惨叫声、兵刃交击声!
“田二!郭兄!” 他当时目眦欲裂!心如刀绞!他必须活着!必须立刻赶回四顾门!
他要知道还有多少兄弟活了下来!他要把死难兄弟的抚恤金,亲手送到他们家中老小手里!这是他作为门主,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责任!
然而,当他强撑着伤重之躯,历经千辛万苦,避开所有可能的追踪,终于回到四顾门总坛那熟悉的大门前时……
眼前的景象,却如同一盆冰水,将他心头最后一点残存的、名为“家”的暖意,彻底浇灭。
门内不再是昔日众志成城、同仇敌忾的景象。弟子们三三两两,神情或麻木,或惶惑,或窃窃私语。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离心离德的氛围。争吵声从门内台阶的方向隐隐传来。
“……四顾门早已名存实亡!李相夷都死了,我们还守着这个空壳做什么?”
“就是!各奔前程不好吗?”
“解散吧!把库里的钱财分了,大家各自安生!”
李相夷如同幽灵般站在门外阴影处,听着里面传出的、曾经熟悉的声音,此刻却说着如此冰冷刺骨的话语。
他扶着门框的手指,深深抠进了木制门板里,鲜血顺着指缝无声流下,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心,在一点点沉入无底深渊。
就在这时,肖紫衿走到吵闹的众位院主身边,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解脱的窃喜。乔婉娩跟在他身后,脸色苍白,眼神哀伤。
肖紫衿等众人并未发现大门外阴影中的李相夷,他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乔婉娩,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李相夷耳中,每一个字都如同淬毒的利箭:
“阿娩,你不是也不喜欢这里吗?束缚,争斗,永无宁日……如今散了也好。跟我走吧,我们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过清净日子去。”
轰——!!!
李相夷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肖紫衿那句“你不是也不喜欢这里吗?”在脑海中疯狂回荡、炸裂!
原来……连阿娩……也觉得这里是束缚,是争斗,是永无宁日?也早已厌倦了四顾门……厌倦了这里的一切吗?
他还清晰地记得,当年创立四顾门时,大家围坐一堂,意气风发,畅谈着锄强扶弱、匡扶正义的理想与抱负。那时的阿娩,眼神明亮而坚定,常常对他说:“相夷,你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胸襟和抱负,武功又卓尔不凡,你一定能带领四顾门成功的!不管遇到任何困难,都可以同我说,我们一起想办法。” 她的支持,她的信任,如同温暖的泉水,曾是他前行路上重要的力量。
可如今……支撑着他信念的基石之一,似乎也在这句冰冷的问话中,彻底崩塌了。
他没有再停留,没有现身质问,甚至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他像个真正的幽灵,悄无声息地转身,拖着比来时更加沉重、更加冰冷的残躯,慢慢地、慢慢地绕到了后门。趁着门内因争论而无人注意的混乱,他潜回了自己那间熟悉的房间。
房间里依旧保持着主人离开时的模样,只是落满了灰尘。案几上,静静躺着一封素白的信笺,上面娟秀的字迹写着“相夷亲启”——正是当年乔婉娩在他赴东海前留下的信笺。他当时被云彼丘打断,未来得及看,后来便彻底忘了。
此刻,他终于拿起它。指尖拂过冰冷的纸面,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展开信纸。
信中的内容,如同预料般,是乔婉娩的告别。字里行间充满了痛苦、挣扎与深深的歉意,诉说着她对这份感情的无以为继,对四顾门未来的迷茫,以及她最终决定离开的选择。
李相夷一字一句地看完,心中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沉沉的、如同浸透了雨水的灰烬般的疲惫,以及……迟来的、深切的歉意。
‘乔姑娘……对不起。’他在心底无声地说道,目光落在信纸上那娟秀的字迹上,仿佛能透过纸张看到写信人当时痛苦的面容。
‘当年……是我太过年轻,太过冲动,未能真正理清自己的心意。我对你,是欣赏,是敬重,是并肩作战的情谊,是少年人面对美好事物天然的亲近与好感……我将这些复杂的情感,误认作了男女之情,便贸然向你表露了心迹,许下了承诺。’
‘直到……直到那个人的出现。’李相夷的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穆凌尘清冷深邃的眼眸,温泉畔的红梅,皇宫屋顶共赏昙花时耳畔温热的低语……心口那沉寂已久的角落,再次传来熟悉的悸动与深刻的钝痛。
‘我才真正明白,什么是爱人,什么是刻骨铭心的惦念,什么是……即便跨越生死、时空阻隔,也磨灭不了的执念。那时……我满心满眼都是他,一颗心被占据得再无空隙。我沉浸在自己的情劫里,忽略了你的感受,忘记了自己当初对你那份并非纯粹爱情的心意可能造成的困扰,更忘记了……应该及时、坦诚地与你说明一切,解开这个误会。’
‘是我的迟钝和自私,让你陷入自责和痛苦之中,让你独自承受了这么久……对不起。’巨大的愧疚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如今……我已无颜再出现在你面前,更无颜再以李相夷的身份面对四顾门的任何人。或许……就让世人都以为,李相夷已经死在了东海吧。对你,对四顾门……这或许都是最好的结局。’
他环顾这间承载了他无数年少意气、也见证了他最终落幕的房间。目光扫过曾经悬挂少师剑的位置,扫过那些代表着荣耀与责任的物件……最终,他的目光定格在衣柜深处。
他走过去,打开柜门,在一堆衣物下,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件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月白色锦袍。触手冰凉柔滑,是顶级的云锦,衣襟和袖口处用银线绣着极其雅致、暗含道韵的流云纹路——这是穆凌尘当年给他的,也是送他的唯二的东西。
他什么都没有带走,甚至没有带走任何一件属于自己的衣物。他只带走了这件不属于凡尘、不属于李相夷、只属于那段短暂而刻骨铭心回忆的月白锦袍。
在最初逃离四顾门的那一两年里,李莲花心中是充满了怨与恨的。
他恨金鸳盟的狠毒,恨笛飞声的步步紧逼。他更恨那些背叛他的门人,恨肖紫衿的趁虚而入,恨乔婉娩的“不喜欢四顾门”,恨云彼丘那杯毒茶!
而这滔天的恨意之中,最深、最痛、也最难以言说的那一份……竟也包含了那个远在云渺界的穆凌尘!
他的思念有多深,这恨意就有多浓烈,如同碧茶之毒,深入骨髓!
他恨穆凌尘为何要走!为何要在他最需要力量的时候,毅然决然地踏入那空间裂缝,去追寻那虚无缥缈的天道!
恨他留下那句“会回来”,却又杳无音信,让他独自一人在这绝望的深渊里挣扎沉沦!
恨他不肯为他停留片刻!恨他……为何要闯入他的生命,给了他那样一场刻骨铭心的梦,却又亲手将其打碎!
好几次,在碧茶之毒发作得最猛烈、痛苦得让他恨不得立刻死去的深夜里,他蜷缩在冰冷的莲花楼地板上,手中死死攥着那枚温润的玉佩,用尽全身的力气,指节捏得发白,几乎要将它生生捏碎!
“凌尘……凌尘!!” 他在心底无声地嘶吼,剧痛和极致的思念让他几乎疯狂。“你回来!你回来啊!我好疼……”
他太想见他了!想得心都在滴血!想抓住那唯一的救命稻草!
然而,就在那玉石俱焚的冲动即将化为现实的瞬间,一股更深沉、更冰冷的理智,如同冰水般浇灭了他所有的妄念。
“不……不能……” 他颤抖着松开手指,任由玉佩滑落在胸口,冰冷的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他才走了两三年……云渺界,他还有自己的事要做……很重要的事……” 他想起了穆凌尘离开时眼中的深邃与决绝。“我若捏碎了玉佩,强行将他唤回……会不会耽误了他的事?会不会……害了他?我不能那么自私……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