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露重,紫禁城的飞檐在清冷月色下勾勒出沉默的剪影。林翠翠坐在值房窗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妆台上一个精致的珐琅胭脂盒——这是乾隆今日“偶然”路过尚仪局时,当着众多女官的面,亲自赏给她的。理由是,她为新晋的庆嫔设计的芙蓉妆“甚合朕心”。
“合朕心”三个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一圈圈复杂的涟漪。她能感受到周围宫女们投来的目光,羡慕、嫉妒、探究,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皇帝的青睐是蜜糖,更是砒霜。她这个凭借现代美妆技艺在宫中勉强立足的穿越者,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白日里的风光像一层薄薄的油彩,掩盖不住底下暗流的汹涌。她摩挲着胭脂盒上冰凉的纹路,心头那份不安,如同窗外渐起的夜风,越来越清晰。
突然,窗外传来三声极有规律的、轻微的叩响——笃,笃笃。
林翠翠浑身一僵,心跳骤然漏了一拍。这个信号,是上官婉儿与她约定的紧急暗号。她迅速起身,悄无声息地打开后窗,一个纤细的黑影如同狸猫般滑了进来,带来一身夜间的寒气。
来人果然是上官婉儿。她扯下蒙面的黑巾,气息微促,一向清冷的脸上带着罕见的凝重:“翠翠,长话短说。我刚刚探得,陈贵人那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她宫里的掌事太监傍晚时分悄悄去了一趟内务府副总管李公公的值房,密谈了近半个时辰。”
林翠翠的心猛地一沉。陈贵人,那个因她为婉嫔化了个“人面桃花妆”而夺了皇帝目光,从而一直对她怀恨在心的女人。“他们具体说了什么?”
“听不真切,但提到了‘妖术惑主’、‘来历不明’,还有……你那个特别的‘冰肌玉露膏’。”上官婉儿压低声音,“翠翠,你务必当心。我怀疑他们正在搜集对你不利的证据。后宫之中,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尤其你那些‘特殊’的方子……”
林翠翠背后沁出一层冷汗。她的“冰肌玉露膏”里添加了极少量的现代提纯植物精油和透明质酸概念成分,效果显着,但若被有心人拿去大做文章,扣上一个“使用宫廷禁药”、“蛊惑君心”的罪名,她绝对百口莫辩。
“我知道了,婉儿,多谢你。”她用力握了握上官婉儿冰凉的手,“你自己也要小心。”
上官婉儿点点头,不再多言,身形一闪,再次融入夜色之中。窗扉合上,值房内恢复了寂静,但林翠翠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
次日午后,林翠翠奉命去钟粹宫为一位小公主调理夏日晒伤的肌肤。刚处理完毕,正要告退,钟粹宫的主位娘娘——端嫔却慢悠悠地开了口:“林司制且慢。本宫听闻你手艺精巧,最会调理人。今日难得闲暇,不如也为本宫理一理这妆容?”
端嫔是宫中老人,资历深,虽不甚得宠,但家族在朝中颇有势力,等下无人敢得罪。林翠翠心知这绝非简单的梳妆请求,立刻恭敬应下:“娘娘谬赞,奴婢遵命。”
然而,整个过程却异常难熬。端嫔看似闭目养神,问题却一个接一个,如同绵里藏针。
“林司制这般好手艺,不知师从何人?本宫瞧着,不似宫中所传。”
“回娘娘,奴婢家中曾开过胭脂铺,自幼耳濡目染,自己又爱瞎琢磨,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野路子。”林翠翠谨慎应答,手下为她敷面的动作轻柔而稳定。
“哦?是吗?”端嫔微微睁开眼,目光锐利地扫过她的脸,“本宫怎么听说,你有些方子,效果神奇得紧?就比如那‘冰肌玉露膏’,用了之后肌肤立时莹润,连皇上都赞不绝口呢。”
林翠翠心头警铃大作,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能勉强笑道:“娘娘说笑了,不过是些寻常花草药材,精心配伍罢了,仰赖的是娘娘们自身的雍容气度滋养。”
端嫔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不再追问,但那探究的目光却始终如影随形。直到妆容完毕,她对着镜中年轻娇艳的容颜端详半晌,才淡淡道:“果然巧手。下去领赏吧。”
林翠翠躬身退出,直到走出钟粹宫很远,才感觉那无形的压力稍稍散去,后背却已是一片冰凉。端嫔的敲打,与昨夜上官婉儿的警告交织在一起,让她清晰地意识到,一张针对她的网,正在悄然收紧。
带着一身的疲惫与心绪不宁,林翠翠回到了自己狭窄的居所。推开门,她却猛地顿住了脚步。
屋内,一个身着宝蓝色常服的身影正背对着她,负手而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桌上那些琳琅满目、形状各异的现代分装瓶和自制化妆刷。
是乾隆!
他怎么又来了?而且是在这样一个敏感的夜晚!
林翠翠慌忙跪下:“奴婢不知皇上驾到,冲撞圣驾,罪该万死!”
乾隆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摆了摆手:“起来吧。是朕没让人通传。”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些“奇技淫巧”之物上,“朕只是好奇,能化腐朽为神奇的林司制,平日里究竟是用何等法宝?”
林翠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些东西,任何一件都足以让她被当作妖孽。她强自镇定:“回皇上,都是些奴婢自己胡乱弄的小玩意儿,登不得大雅之堂。”
“小玩意儿?”乾隆随手拿起一瓶她用天然材料复配的、带有细微珠光的“高光液”,对着烛光看了看,“就是这些小玩意儿,让朕的后宫嫔妃们近日个个容光焕发,连带着看朕的眼神,都柔媚了几分。”
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林翠翠不敢接话,只能深深低着头。
乾隆放下瓶子,踱步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帝王的威压无声地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林翠翠,你可知,如今宫中私下都在议论你?”
“……奴婢不知。”
“他们说你会使妖法,用来历不明的方子魅惑人心。”乾隆的声音很平静,却字字敲打在林翠翠的心上,“甚至有人上书,请求朕将你逐出宫去,以正宫闱。”
林翠翠脸色瞬间煞白,腿一软,几乎要再次跪下。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然而,乾隆却伸手托住了她的手臂,阻止了她下跪的趋势。他的手掌温热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看着朕。”
林翠翠被迫抬起头,撞进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怀疑和审视,反而有一种……复杂难辨的情绪,像是一潭深水,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涌动。
“告诉朕,”他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诱哄的温柔,“你这些‘野路子’,究竟从何而来?你……究竟是谁?”
这一刻,林翠翠的心理防线几乎崩溃。穿越以来的孤独、恐惧、谨慎,以及眼前这个男人带来的莫名心动与巨大压力,交织在一起。她张了张嘴,一个近乎荒谬的冲动涌上心头——告诉他真相!告诉他自己来自三百年后,告诉他这一切的缘由!
她的眼眶微微发热,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皇上……奴婢……奴婢若说,奴婢所学,并非此世间之法,您……信吗?”
这话说得含糊其辞,却已是她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坦诚。
乾隆凝视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震惊,随即又被更深的探究所取代。他没有立刻斥责为荒谬,也没有追问,只是沉默着,那沉默却比任何言语都更让人心慌。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甚至带上了一丝怜惜:“朕不在乎你从何处学来这些本事。朕只问你,你可愿留在宫中,留在……朕能看到的地方?”
这不是帝王的命令,更像是一个男子带着不确定的询问。他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她的眼角,拭去那将落未落的泪滴。那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却带着滚烫的温度,灼伤了林翠翠的皮肤,也扰乱了她本就纷乱的心绪。
“朕,想时时见到你。”他低声说,像是一句叹息。
真情流露?亦或是更高明的帝王心术?林翠翠分不清了。她只觉得一颗心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挣脱束缚。
就在这暧昧与紧张交织到极致的时刻,窗外突然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衣袂摩擦的声响!
虽然轻微,但在寂静的夜里,却清晰得如同惊雷!
“谁?!”乾隆脸色一沉,帝王的锐气瞬间回归,目光如电般射向窗口。
几乎是同时,外面传来了大太监李玉急促而惶恐的声音:“皇上!奴才该死!刚……刚好像看到有个黑影从院墙边闪过,侍卫已经去追了!”
有人偷听!
林翠翠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是谁?陈贵人派来的?端嫔的人?还是其他隐藏在暗处的势力?乾隆方才那近乎表露心迹的话语,是否已被听了去?这将会给她,给乾隆,带来怎样的风暴?
乾隆的面色在烛光下明明灭灭,他深深看了林翠翠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懂,有未褪的柔情,有重燃的警惕,还有一丝被打断的愠怒。
他没有再对林翠翠说什么,只是转身,用一种恢复了帝王威仪的冰冷语气对门外道:“摆驾。给朕彻查,任何可疑之人,格杀勿论!”
门被打开,又合上。皇帝的仪仗远去,带走了一室的压迫感,也带走了一丝短暂的温暖。
林翠翠独自站在原地,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龙涎香的冷冽气息和他指尖拂过时的温热。窗外,侍卫奔跑和呼喝的声音隐约传来,预示着今夜注定无眠。
她缓缓抬手,抚上方才被他触碰过的眼角,那里似乎还留着一点微麻的触感。乾隆的真情如同罂粟,美丽而致命;而后宫的暗箭,却已抵近咽喉。
那个在窗外窥探的黑影,究竟听到了多少?他(或她)的背后主使者会如何利用今晚听到的一切?乾隆那昙花一现的温柔,在得知有人窥探后,是会转化为更坚定的保护,还是出于帝王心术的猜忌与疏远?而她自己,在那句近乎坦白的“并非此世间之法”说出口后,又将面临怎样不可预知的未来?
所有的答案,都隐藏在即将到来的、更浓重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