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瘦马牢笼》
盐商府邸深处,林翠翠被迫戴上象征瘦马等级的银铃脚镯。 乾隆撞见她向盐商屈膝奉茶,眼中笑意瞬间冻结。 窗外暴雨倾盆,一道闪电照亮她脚踝——那串银铃正系着半枚染血的珊瑚珠。
梅雨时节的扬州城,空气湿重得能拧出水来。林翠翠跟在引路的仆妇身后,穿过盐商巨贾江万山府邸的重重院落。脚下的青石板被连日雨水浸润得黝黑发亮,倒映着两侧高耸的白墙灰瓦,压迫感扑面而来。绣鞋早已湿透,每一步都带着粘腻的声响,如同踏在某种巨大生物湿滑的脊背上。她强迫自己挺直背脊,模仿着这几日恶补来的、属于所谓“一等瘦马”应有的步态——肩颈舒展,腰肢轻摆,脚步却需迈得极小,裙裾下仿佛藏着无形的镣铐。
“姑娘这边请。”仆妇的声音平淡无波,推开一扇沉重的楠木门。一股浓烈的混合气味瞬间冲入鼻腔——昂贵的沉水香也压不住的脂粉甜腻,更深处,还裹挟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药草苦涩。门内,是江家专为“调教”瘦马而设的“品香阁”。
几名与林翠翠年龄相仿的少女已垂首跪坐在冰凉的金砖地上,素色衣裙勾勒出纤细的身形。一位被称为“容嬷嬷”的妇人,正用一把冰冷的玉尺,挑剔地丈量一个女孩的脚踝。那女孩死死咬着下唇,身体微微发颤,额角渗着细密的冷汗。容嬷嬷面无表情地报出一个尺寸数字,旁边立刻有执笔的丫鬟记录下来。
“脱履。”容嬷嬷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刺入耳膜。少女们身体皆是一僵。
林翠翠的心脏猛地一沉。她依言褪下湿冷的绣鞋,露出被束缚得发白的双足。容嬷嬷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立刻扫了过来,玉尺冰冷的触感贴上她纤细的脚踝。尺子卡在骨节突出的地方,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向下压去,仿佛要测量这具身体能承受多少屈辱的极限。林翠翠屏住呼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必须留下,任务的核心线索——“红珊瑚珠”,就在这深宅之内,据说将在今日的“品鉴”中作为某种信物出现。
“嗯。”容嬷嬷鼻腔里哼出一个意义不明的音节,玉尺移开。她身后一名仆妇立刻上前,手中捧着一个打开的紫檀木盒。盒内丝绒衬垫上,静静躺着一对银质脚镯,做工极其精巧,镯身缠绕着细密的藤蔓花纹,几处关键节点上,镶嵌着米粒大小的劣质珍珠。最引人注目的是,镯环上各缀着三枚比绿豆略小的银铃。
“一等品相,银铃三响。”容嬷嬷的声音毫无波澜,如同在宣布一件货物的等级。
仆妇蹲下身,冰凉的银镯猛地箍上林翠翠的脚踝。伴随着“咔哒”一声轻响,锁扣合拢。细微的、令人头皮发麻的银铃声随之响起——叮铃…叮铃… 这声音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她的尊严。脚踝处传来金属冰冷的禁锢感,以及铃铛随呼吸带来的细微震动,提醒着她此刻的身份:一件被标上价码、等待展示的商品。她垂在身侧的手,指节捏得发白。
容嬷嬷的目光扫过所有戴上脚镯的女孩,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程式化的、令人作呕的谄媚:“姑娘们,打起精神!今日贵客临门,乃是京里来的大人物!若能得贵客青眼,一步登天,指日可待!”她口中的“贵客”,无疑就是乾隆。林翠翠心头一凛,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头顶。乾隆微服私访至此,怎会突然驾临盐商内宅,观看这污秽的“品鉴”?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引导?
来不及细想,门外已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刻意压低的喧哗和纷沓的脚步声。容嬷嬷脸色一变,急声催促:“快!奉茶!”
林翠翠被一名仆妇粗暴地推搡到队伍最前列。一个描金红漆托盘塞入她手中,上面放着一只薄如蛋壳、价值不菲的甜白釉茶盏,滚烫的茶水几乎要泼溅出来。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屈辱和愤怒,学着旁边女孩的样子,低着头,迈着被脚镯限制得更加细碎的步伐,跟在引路的仆妇身后,走向品香阁隔壁一间更为轩敞华丽的花厅。
花厅内暖香馥郁,主位之上,盐商江万山正陪着一位身着宝蓝色暗云纹锦袍的年轻男子说话,态度是前所未有的恭敬,甚至带着几分刻意的小心翼翼。那男子身形挺拔,面容俊朗,嘴角噙着一丝看似慵懒随意的浅笑,眼神却锐利如鹰隼,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厅内的一切——正是微服的乾隆皇帝弘历。他身旁侍立着的,是同样换了便装却难掩精悍之气的御前侍卫统领傅恒。厅内角落,还坐着几位本地官员和富商,个个屏息凝神,神色拘谨。
林翠翠的心跳瞬间擂鼓。她强迫自己镇定,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托盘上那杯滚烫的茶水上,一步步走向主位。
“贵客请用茶。”容嬷嬷在她身后低声提点。
林翠翠在距离主位三步处停下,依照这几日反复训练的“标准”动作,缓缓屈膝,身体下蹲成一个极其谦卑柔顺的姿态,双手恭敬地将托盘高举过眉,稳稳奉上。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被精心雕琢过的、近乎非人的柔美。她能感觉到乾隆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那目光起初带着惯常的、居高临下的审视意味,甚至还残留着一丝对江万山阿谀之辞的淡淡嘲弄。然而,当他的视线触及她低垂的颈项,滑过她因屈膝而更显单薄的肩膀,最终定格在她赤裸的、戴着那串刺眼银铃脚镯的纤细脚踝上时——
厅内暖炉融融,林翠翠却清晰地感觉到,那道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温度骤然降至冰点。那股无形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寒流,瞬间席卷了整个花厅。方才还有的细微交谈声彻底消失,空气凝固得令人窒息。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击耳膜的轰鸣。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声压抑着薄怒的低沉嗓音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江员外,好雅致。”
江万山正得意于自己“精心调教”的“货物”入了贵客的眼,乍闻此言,脸上的谄笑瞬间僵住,额头立刻渗出冷汗,慌忙起身:“贵客息怒!这…这只是家中几个不成器的婢女,粗手笨脚,污了贵客的眼,小人这就让她们退下!”他一边说,一边狠狠瞪向容嬷嬷,眼中满是惊惶。
林翠翠依旧保持着奉茶的姿势,头垂得更低。她眼角的余光却如最精密的雷达,急速扫过乾隆腰间悬挂的九龙玉佩、傅恒按在刀柄上的手、江万山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胖手,以及他身后屏风缝隙间一闪而过的、某个管事手中把玩的一抹刺眼红光——那似乎是一粒成色极好的红珊瑚珠!正是她要找的信物!可它被那人随意地捻在指间,位置飘忽不定。她必须制造一个机会,一个能让她短暂脱离这令人窒息的焦点、靠近那抹红光的机会!
机会稍纵即逝!就在江万山斥责容嬷嬷、厅内众人注意力被吸引过去的电光石火之间,林翠翠仿佛被这凝重的气氛吓到,端盘的手腕“不经意”地剧烈一抖!
“哎呀!”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那杯滚烫的甜白釉茶盏,连同托盘,瞬间脱手!茶水泼溅,精美的茶盏直直飞向乾隆脚边的金砖地面!
“放肆!”傅恒厉喝一声,身形如电,下意识地就要拔刀护驾。
几乎在茶盏脱手的同一刹那,林翠翠的身体也“失去平衡”,带着惊慌失措的柔弱姿态,软软地朝着乾隆脚边、茶盏碎裂的方向扑倒下去!她倒下的角度和时机拿捏得极其刁钻,既避开了乾隆的身体,又恰好能让自己的手肘和衣袖,覆盖住茶盏溅落的主要区域。这动作在外人看来,完全是笨拙婢女闯下大祸后的惊吓跌倒。
碎裂声刺耳!滚烫的茶水和瓷片四溅!
“大胆贱婢!”江万山魂飞魄散,厉声咆哮,脸上的肥肉因恐惧和愤怒而扭曲抖动,指着林翠翠的手抖得像风中的枯叶,“拖下去!给我重重地打!”几个如狼似虎的家丁立刻冲了上来。
“慢着。”
乾隆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和混乱。他缓缓站起身,明黄绸缎的里衬在宝蓝色锦袍下摆一闪而逝。他看也没看地上的一片狼藉和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的林翠翠,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刺向面无人色的江万山,嘴角甚至还噙着那抹浅笑,只是笑意深处已是冰封万里。
“江员外治家,真是令孤…大开眼界。”他刻意拖长的尾音,带着令人胆寒的深意,“一个奉茶的婢子,也需佩戴如此‘别致’的脚饰?”
江万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汗如雨下,磕头如捣蒜:“贵客息怒!贵客息怒!是小人治家无方!小人该死!求贵客饶恕!”
乾隆没有理会他的告饶,目光终于低垂,落在匍匐于碎瓷与残茶中的林翠翠身上。她蜷缩着,肩膀微微颤抖,湿透的鬓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显得异常狼狈可怜。乾隆的眼神复杂难辨,有被冒犯的余怒,有帝王尊严遭受挑战的冷厉,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那银铃声所刺痛的不快。他朝傅恒极轻微地颔首。
傅恒立刻会意,上前一步,声音冷硬:“此婢冲撞贵人,罪责难逃。江员外既管教不力,此人,便交由我等处置。带走!”
两个侍卫立刻上前,毫不怜惜地将林翠翠从地上拖拽起来。手臂被铁钳般的大手抓住,疼痛传来,林翠翠却暗暗松了口气。这粗暴的“处置”,反而是她此刻最好的脱身借口!在被拖离花厅的瞬间,她挣扎着回头,目光飞快地、哀求般扫过江万山身后——刚才那抹红光出现的位置。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正隐在屏风后的阴影里,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冷笑,右手习惯性地捻动着拇指上戴着的一枚硕大的翠玉扳指。就在那翠玉扳指旁边,他左手掌心,赫然正随意地把玩着那粒鸽血般殷红、光泽流转的珊瑚珠!
是他!林翠翠的心脏狂跳起来。目标确认!
她被侍卫粗暴地拖拽着,穿过回廊,朝着府邸更深处、专门关押犯错下人的黑房方向走去。银铃在她挣扎的动作中发出细碎而急促的声响,叮铃叮铃,像垂死的哀鸣,在空旷的回廊里显得格外刺耳。
刚拐过一个僻静的月洞门,远离了主院的喧嚣,前方引路的侍卫却毫无征兆地停下了脚步。傅恒转过身,脸上那层执行公务的冰冷面具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重的忧虑和一丝后怕。他挥退了左右侍卫。
“林姑娘!”傅恒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急切,“您太冒险了!方才若陛下真被热茶溅到一丝半点…”
“傅大人,”林翠翠打断他,此刻她的眼神已无半分柔弱惊惶,只剩下清醒的锐利和完成任务后的疲惫,“陛下无恙便是万幸。但我有急报,必须立刻面呈!”她语速飞快,“我看见了!红珊瑚珠就在江万山的贴身大管家‘钱贵’手中!刚才在花厅,他就在屏风后!”
傅恒神色剧震:“钱贵?此人深得江万山信任,掌管核心账目…他竟是接头人?”
“千真万确!”林翠翠肯定道,“那珊瑚珠成色极佳,他就在手上把玩!我故意打翻茶盏跌倒,就是为了看得更清楚些!此物关系重大,必须立刻…”
她的话戛然而止。一道惨白刺目的闪电毫无征兆地撕裂了黑沉沉的雨幕,紧随其后的,是震耳欲聋、仿佛要将整个江府劈开的炸雷!
咔嚓——轰隆!
惨白的光瞬间照亮了昏暗的回廊,也清晰地照亮了林翠翠被拖拽中略显凌乱的裙裾下摆,以及她被迫裸露在外的那只戴着银铃脚镯的纤细脚踝!
就在那冰冷银镯缠绕的藤蔓花纹缝隙里,在靠近脚踝内侧最隐秘的地方——赫然死死系着半颗东西!
那东西仅有小指甲盖大小,边缘断裂处参差狰狞,在闪电的光芒下,却折射出与钱贵手中那粒一模一样的、惊心动魄的、血一般浓艳欲滴的深红光泽!
是半枚被强行掰断的珊瑚珠!
傅恒的瞳孔骤然收缩如针,难以置信地死死盯住那抹刺眼的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