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希回到营地,与小桃相见后,主仆二人都松了口气。
小桃见她身上伤痕累累,虽然已经处理过,但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又是心疼又是后怕,十分自责。
穆希安抚了她几句,怕这小丫鬟被愧疚之心淹没,便只说自己的伤是追逐猎物时不慎被流矢所伤,并未提及刺客之事,也未说顾玹相救之事。
转眼间,便到了傍晚时分,巨香燃尽,林中游猎的众人陆续带着猎物返回。
统计猎获时,穆希因中途遇袭,即便小桃后来找人将她之前猎得的野兔山鸡寻回,数量上也远远不及那些在林中度过了完整狩猎时间的子弟。
而沈淼,则更凭借着丰硕的收获,尤其是其中几样罕见的珍禽,将她完全压了下去。
沈淼志得意满,在一众跟班的簇拥下,径直走到穆希面前,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讥诮笑容。
“哟,这不是沐大小姐吗?”她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见,“怎么?出去大半天,就带了这么点东西回来?看来沐大小姐的骑射功夫,真是非常的契合兰城那‘钟灵毓秀’之地。”
她说着,又拍了拍手,炫耀般地指了指自己身后仆从抬着的众多猎物:“瞧瞧,我这才是真本事。哦,对了,我还侥幸活捉了一只罕见的黑豹,已经献给了陛下。陛下见了龙颜大悦,直夸我们沈家子弟骁勇呢!”
语毕,她刻薄的目光扫过穆希受伤的肩膀,语气里的恶意几乎要溢出来,仿佛在说:呵呵,就算你侥幸逃过一劫又怎样?现在还不是只能眼睁睁看着我风光?你知道派人刺杀你是我做的,但你拿得出证据吗?你能奈我何?
穆希听着她这番明目张胆的挑衅,心中自是怒火翻腾,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沈淼见穆希沉默,气焰更盛,下巴微扬,用施舍般的语气道:“不过嘛,看在你受伤的份上,本小姐也不多为难你。只要你当着大家的面,为你之前的无礼,向本小姐诚恳地道个歉,承认你技不如人,今日之事,便就此揭过,如何?”
穆希咬了咬牙,而就在这时,魏连再次适时地出现,她脸上带着关切之色,柔声开口道:“沈大小姐,你何必如此讥讽沐大小姐?沐大小姐她是在林中不慎被流矢所伤,险些遭遇不测,能平安归来已属万幸,猎获多少又何必强求呢?”
她这话看似劝和,实则点明了穆希受伤之事,暗指沈淼若再咄咄逼人,便是不通情达理,冷酷无情。
沈淼见周围不少人被吸引过来,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她眼珠一转,竟没有如众人预料的那般发作,反而忽然笑了起来,摆了摆手,一副大度不计较的模样:“魏小姐说得对,倒是我考虑不周了。既然沐大小姐是因伤所致,那今日这赌约便作罢吧。本小姐也不是那等小气之人。”
她这般轻易揭过,反而让魏连和穆希都微微一愣,心中同时升起一丝疑虑——以沈淼睚眦必报的性格,怎会如此“好说话”?两人都以为她是在众人面前故作大度,博取名声。
晚间,永昌帝在御帐前设宴,宣布首日狩猎的结果。
令众人稍感意外的是,备受瞩目的两位皇子——安王顾琰与江陵王顾玹,竟都未能拔得头筹。
顾琰虽猎获颇丰,但似乎运气稍逊,未能猎到上等珍奇之兽;而顾玹则因中途前去救援穆希,耽误了大量时间,猎获自然不多。
最终,猎得猎物最多、品质最佳者,乃是那邢家大公子邢远。
他不仅数量远超旁人,更猎到了一头极为雄壮罕见的白唇鹿,引得众人惊叹。
永昌帝向来喜爱珍禽异兽,对邢远大加赞赏,亲自将那张御赐的紫檀宝弓赐予了他。
“好!好一头罕见的白唇鹿!”永昌帝声如洪钟,在围场高台上回荡,“邢爱卿今日不仅弓马技艺冠绝全场,猎得此等祥瑞,更是天佑我朝、国运昌隆的吉兆!朕心甚悦!此张紫檀御弓,随朕多年,今日便赐予你!”
邢远躬身,高举双手,跪地接过那把周身暗紫、流转着温润光泽、两端吞口以黄金镂刻螭龙纹的长弓,垂首道:“陛下厚爱,臣惶恐。微臣不过侥幸,偶遇此鹿,全仗陛下洪福齐天,祥瑞自现,方使臣不敢辱命。”
他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然而,当那沉甸甸的御弓落入手中时,他唇角终究难以自制地扬起一丝锐气逼人的弧度。
御前夺魁,志得意满,风光无限。
邢远叩首过后起身走下高台,挺拔的身姿在猎猎风中如松如岳,那身为便于骑射而穿的墨绿色劲装更衬得他肩宽腰窄,英气逼人。
少年得意,御前夺魁,何等风光!
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叹与私语,诸位贵女们的目光早已胶着在他身上,见他从容起身,手持御弓的姿态潇洒利落,不由得忆起他纵马驰骋林间,逐射狐兔的勃勃英姿,只觉得心头如小鹿乱撞;而其余未能拔得头筹的年轻公子们,则更是热血沸腾,目光炽热地盯着那张象征着实力与圣眷的紫檀御弓,恨不能取而代之,对邢远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顾琰看着那本该属于自己的荣耀落在邢远手中,心中满是不甘,颇为闷闷不乐,面上却还得维持着皇子风度,强笑着向邢远道贺。
而顾玹,则对此结果毫不在意,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追寻着人群之中,脸色依旧略显苍白的穆希身上。
等会儿,他还得差人送些补品过去才是……
很快便到了晚宴时分,篝火如星,猎场四周肉香弥漫。
永昌帝将白日所获猎物悉数赐下,命皇亲与重臣聚于御帐之内,其余官员将士则在帐外就座。
帐内灯火通明,金杯玉箸,谈笑风生。
邢远因在第一天的游猎拔得头筹,被特意安排在皇子席次下首。
他一身墨色常服,仅在襟口绣银线云纹,手持御赐紫檀弓与皇子对饮,姿态从容不迫,引得好几位皇子乃至永昌帝都频频与他交谈。
沐家因穆希与顾玹的婚约,也有幸在帐内分得一个偏远席位,让沐有德带着几个儿女一起入座。
而穆希刚坐下,忽见帐帘掀起,江家家主携子女入内,被内侍引至另一处角落位置坐下。
她不由微怔——江家虽为世家,却无皇室姻亲,论门第也不算是在场诸家中最显赫的那一批,今夜竟能入御帐?
她正思忖间,魏连已端着酒盏含笑而来,柔声对穆希打招呼敬酒。
她顺着穆希目光看去,会意一笑,俯身低语:“沐大小姐是好奇江家为何在此吧?其实这也不奇怪,我方才听兄长们议论说,江家大小姐江佑,不日便要赐婚七殿下了。”
穆希不由自主地将目光凝在那身着绛红织锦宫装的江佑身上,只见她举止端庄,容貌秾丽,周身散发着一股书卷浸润过的通透灵气,显然是一位出身名门的闺秀。
而且穆希记得,她父兄在朝中颇得圣心、家族如今也可算是蒸蒸日上。
穆希了然,正要开口,身后却传来“哐当”一声脆响——
竟是隔了她两个位置的沐珍失手打翻了侍婢正要呈给父亲沐有德的羹汤。
瓷碗碎裂,热汤四溅,沐珍脸色煞白,手指紧紧攥着衣角,目光怔怔地望向江家方向,连裙摆被汤汁污了都浑然不觉。
沐有德见羹汤被沐珍泼洒一地,脸上那点愉悦笑意瞬间冻结,火气蹿上头顶,低声斥责道:“你这又是干什么?毛毛躁躁,净出些洋相!”
沐珍被这低声的呵斥激得身子一颤,仿佛大梦初醒,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
她嘴唇翕动了一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讷讷地、几乎是跌坐回自己的席位,深深垂下头,盯着自己裙摆上那刺眼的污渍,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穆希却是眼中划过一丝精光。
沐珍重新坐下后,穆希从容地将自己面前那盅未曾动过的松露羹轻轻推至沐有德面前。她的声音温和清润,打破了这令人难堪的僵局:“父亲息怒。妹妹想是一时手滑,并非有意。既如此,女儿这盅羹汤便给父亲吧,还请父亲莫要因此败了饮宴的兴致。”
沐有德一愣,目光落在那盅香气袅袅、用料名贵的松露羹上——这羹汤因是御赐,且用了珍稀松露,数量有限,每人只有一份,所以方才心中确实惋惜不已。
此刻羹汤失而复得,沐有德顿时将那点不快抛诸脑后,脸上阴转晴,欣慰笑道:“好,好!还是希儿最是孝顺,时刻惦念着为父!”
他一边说着,一边迫不及待地拿起汤匙,舀了一勺送入口中,细细品味,满脸尽是满足。
然而,沐有德刚吃了一半,他脸上的惬意便骤然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扭曲的痛苦。
他猛地捂住腹部,眉头死死拧紧,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哎呦……好痛……哎呦,不行……”
“父亲?”穆希见状立刻起身,快步走到沐有德身边查看他的情况。
几乎是同时,帐内各处竟陆陆续续传来了类似的呻吟与骚动!
原本言笑晏晏的宴会氛围被打破,好几位方才也品尝了松露羹的皇亲大臣,此刻都面露痛苦之色,有的伏案喘息,有的弯腰捂腹,场面顿时乱了起来。
穆希目光如电,迅速扫过全场——她敏锐地注意到,所有出现症状的人,面前都摆着那只盛放过松露羹的空盅或尚有残余的汤碗!虽然并非所有饮用者都立刻发作,但此刻所有痛苦呻吟之人,无一例外,都碰过这松露羹!
于是她当即抬头,压过帐内的混乱嘈杂,厉声道:
“是松露羹!大家别吃了,这松露羹有问题!”
此言一出,满帐皆惊!
人们顿时惊慌失措,御帐之内瞬间乱作一团。
高踞主位的永昌帝原本带着微醺笑意的脸,在听到穆希的惊呼后骤然变色,他猛地站起身,打翻了面前的酒盏,琼浆玉液泼洒在御案之上,眼中满是震怒,竟然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下毒:“什么?!御膳竟敢……!给朕宣太医过来!”
在这混乱与恐慌中,穆希下意识地抬眼,目光越过骚动的人群,直直望向皇子席次的方向——正好撞入顾玹同样探寻而来的视线中。
二人四目交汇,不过一瞬,却都在对方眼中读到了同样的信息:他们二人都未曾碰过那问题羹汤。
两人紧绷的心弦在同时略微一松。
此时,沐珍依旧脸色煞白地呆坐着,沐辉则紧庆幸地把还没来得及喝的羹汤放下,沐婉也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倒是沐柔,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吓得花容失色,吱哇乱叫起来:“天啊!我、我吃了!我也吃了那松露羹!怎么办?我不会有事吧?我会不会死啊?”
另一边,顾琰几乎在穆希出声的瞬间便看向了她,眼神关切,而坐在他身边、一直留意着他的沈娓,则担忧地望着他,见他目光追随着穆希,神色黯然。
沈家席位上,沈淼与沈崇山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清楚看到穆希安然无恙地站在那里,甚至还冷静地指出了问题所在,自是十分不爽。
沈崇山嘴角往下撇了撇,似是遗憾,而沈淼则在心中暗啐了一句。
不多时,三名太医提着药箱疾步入帐。
其中一人的正是年轻俊秀的洛无笙,她身旁是两位鬓发皆白、面容凝重的老太医。
三人不及多礼,便在永昌帝急促的示意下,立刻分头为出现症状的众人诊治。
帐内一时静默下来,只余痛苦的呻吟与太医低声的问询。
洛无笙手法利落地检查了沐有德的瞳仁与脉象,又俯身细闻了他面前羹盅残留的气息,眉头微蹙。
另一边,两位老太医也分别查看了几位宗亲的状况,三人低声交换了几句意见。
片刻后,其中一位资历最老的陈太医躬身向永昌帝回禀:“陛下,经臣等初步诊断,诸位大人乃是误食了与松露形态、气味极为相似的一种毒菌,名为‘幻萝蕈’,此物食后约一炷香便会引发腹中绞痛、恶心眩晕。”
他话音一顿,见永昌帝脸色愈发阴沉,忙补充道:“万幸的是,诸位食用量似乎都不算多,毒性尚未深入。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快催吐,将胃中残余物排出,再服下臣等调配的清毒汤剂,静养一两日便应无大碍。”
此言一出,帐内紧张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
永昌帝松了口气,立刻下令:“还不快照太医说的办!速去准备催吐之物和解毒汤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