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瞬间只剩下车轮滚动和风吹帘子的声音,穆希不由得眉头紧锁,心中莫名生出一丝失落和焦躁,就像听到一个精彩的故事突然断更,吊足了胃口却没了下文。
她向来爱好音律,但对西域的音乐又涉猎不深,自然充满了好奇,十分想听完全曲,可那吹奏乐曲的人是顾玹,这令她生生压下了好奇心,强迫自己不去畅想后面的内容。
然而,停顿了几秒后,顾玹唇边再次流泻出笛声,但这一次却不是街上刚才那首曲子的后续,而是一首她从未听过的西域曲调,风格有些幽深,带着某种神秘的祭祀感,旋律层层递进,听得穆希再次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全神贯注地捕捉着每一个音符。
就在乐曲情绪积累到最高点,即将让祭祀之声直达天庭的那一刻——笛声再次毫无征兆地断了!
穆希:“!!!”
她放在膝上的手猛地攥紧了裙裾,贝齿轻轻咬住下唇。
这家伙绝对是故意的!这煞星他绝对是故意的!故意以这些对她来说新奇独特的曲子,却偏偏在最关键的地方停下,让她产生无解的好奇!
这人怎么这么讨厌啊!
她气得暗暗磨牙,却又拉不下脸主动去问,只能自己生闷气,更加焦躁起来。
果然,窗外安静了片刻后,又响起了第三首曲子。
这首的风格又与前两首不同,带着淡淡的忧伤和思念,旋律优美动人,听得穆希的心绪也跟着起伏,纵然她努力压抑自己的好奇心,也还是被这伤怀的情绪感染。
当然,那笛声也如之前一样,再一次在她最投入的时候突兀地停止了。
这下,穆希终于忍无可忍!
她猛地从随身携带的锦囊里抽出一支前些日子闲来无事自制的木笛,凑到唇边,深吸一口气,一首充满金戈铁马之势、带着凛然杀气的《封狼居胥》曲骤然响起,此曲乃是东汉时期的名家为歌颂冠军侯霍去病“封狼居胥、饮马瀚海”的无上功绩所作,其乐声高昂激越,充满力量的音符如同利剑出鞘,瞬间撕裂了周围的空气,意图盖过那可能再次响起的骨笛声!
她试图用自己的旋律掌控周围的声音,将那个讨厌的家伙和他的破笛子彻底驱逐出自己的听觉世界!
而且,穆希特意选择了这首曲子,也是在用冠军侯将匈奴杀得闻风丧胆的典故,暗暗讽刺顾玹身上的异族血统,以此还击。
然而,就在穆希的《封狼居胥》吹奏到最为激昂的段落时,窗外,那苍凉的骨笛声竟再次响起!
顾玹一改之前的伤怀曲风,吹奏起一首同样充满力量、节奏极强却有着强烈异域风情的西域战歌,两种风格迥异、却同样磅礴大气的音乐骤然碰撞在一起,迸发出了异常精彩的火花!
没有预演,没有商量,一场即兴的、酣畅淋漓的笛音竞奏,就在这官道之上突兀地展开!
木笛清越激昂,如中原将士冲锋陷阵;骨笛苍凉豪迈,似西域骑兵驰骋沙场。
两股音流时而交织缠绕,时而各自为营,互不相让,却又奇异地形成了一种激烈而精彩的对抗与和谐。
周围的车马似乎都安静了下来,护卫、仆役,甚至其他马车里的人都忍不住侧耳倾听这难得一闻的精彩合奏。
一曲终了,余音仿佛还在旷野中回荡。
马车内,穆希握着微热的木笛,胸口微微起伏,方才全心投入演奏时还不觉得,此刻停下来,竟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酣畅和一丝微妙的悸动。
她没想到,顾玹的笛艺竟如此高超,能跟得上她的节奏,甚至能与她分庭抗礼。
车窗外,顾玹也收了声,片刻寂静后,他带着真诚赞赏的声音低低传来:“大小姐笛艺超绝,慷慨激昂,在下佩服。”
他的语气恢复了往常的平静,说完这句,他便不再多言,也不再吹奏,穆希只听得马蹄声达达,感觉他似乎放缓了速度,渐渐落在了她的马车后面。
穆希坐在车内,心情突然有些复杂。
方才那场突如其来的竞奏,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扰乱了她试图维持的心平气和,她十分讨厌他的种种刁难和捉弄,却又无法否认方才那一刻音乐带来的纯粹快乐与共鸣。
这种矛盾的感觉,让她莫名有些烦躁。
这家伙,真是让人无法理解……说到底,作为一个郡王,在场身份最尊贵的人,他干嘛不在马车里躺着,非要在外面骑马,还非要和她的马车并行?难道是为了一直盯着她吗?自己还是得谨慎一些才行……
就在这时,坐在穆希身旁的小桃仿佛大梦初醒般,激动地用力拍起手来,小脸因兴奋通红:“小姐!您吹得真是太好了!还有江陵王殿下,你们刚才合奏得真是太精彩了!我从没听过这么好听的笛声!就像……就像两只凤凰在天上飞着打架一样!”
穆希缓缓放下手中的木笛,表情淡淡的,甚至带着一丝不悦,纠正道:“不是合奏,是竞奏。”
小桃一愣,见小姐脸色似乎不太好,连忙改口:“哦哦!是竞奏!嗯,不管怎样,当然是小姐您更胜一筹!您的笛声就像……就像带着千军万马,一下子就把殿下那西域调调给压下去了!还是小姐最厉害!”
穆希瞥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只是木笛仔细收回锦囊中,方才那场酣畅淋漓的音乐交锋带来的微妙悸动,被她强行压了下去。
小桃见小姐神色缓和,胆子又大了起来,凑近些,好奇地压低声音问道:“不过小姐……我觉得有点奇怪呢。”
“奇怪什么?”
“就是……江陵王殿下呀。”小桃歪着头,压低了声音,“我听府里人说,江陵王殿下他是从京城到西南那边去平叛的大将军,对吧?那应该是很威风、带着很多士兵才对呀?可是咱们这一路同行上京,奴婢怎么都没看见大队的兵马呢?就只有成锋侍卫他们几个随从跟着,这哪像个大将军凯旋的样子呀?”
穆希闻言,眸光微凝,沉吟片刻,脑中飞快地回忆起大承王朝近些年来颁布的兵制律法。
“你不知道也正常。”穆希耐心地解释道,“大概是四五年前开始,依照朝廷近年颁布的新制,为防武将拥兵自重,大多数将军已不能如从前那般自行招募、长期统领固定的私兵部曲了。朝廷的军队大多长期驻扎在各个地方固定的军镇、卫所。”
她顿了顿,继续道:“若有战事,朝廷会派遣将领持兵符印信,前往指定的驻军地调兵遣将。战事结束后,将领交还兵权,返回朝廷述职,其所统领的军队则各回其驻地,并不会随着将领长途跋涉。江陵王殿下他应是平叛之后,将西南驻军交还,只带着自己的亲卫随从返京。”
小桃听得似懂非懂,张大了嘴巴:“啊?原来是这样。那……那当大将军好像也没那么威风了嘛?打完仗兵就没了?”
穆希轻轻点头:“是啊,打完仗就没了……”
这样更方便朝廷卸磨杀驴,也又一次狠狠削弱了本就孱弱的大承军力,穆希这些日子里,早就了解到,在她死了的这三年里,大承又丢了几个边郡给那些北方的夷狄。
顾玹现在这般轻装简从,也从侧面印证了如今皇室对兵权的忌惮和掌控之严,纵然是他这种拥有皇室血脉的郡王、当今皇帝的亲子,也得严格遵守这种律令。
或许是想到了当今天下表面上花团锦簇、实则动荡异常的局面,穆希眉头微蹙,闭上眼睛,不再言语,小桃也识趣地不再搭话,而是转身去为马车里的香炉添上一点熏香,帮穆希安神。
之后日子里,顾玹偶尔会奏响那支骨笛,依旧是那些旋律独特西域小曲,也依旧是在最勾人心魄的高潮部分,毫无预兆地戛然而止。
几次三番下来,直把穆希气得牙痒痒,却又按捺不住对那完整旋律的好奇与渴望,只能拿出木笛,又与他隔空竞奏了几回。
笛声时而交锋,时而缠绕,竟成了这漫长枯燥的旅途中最能激荡人心的娱乐。
不知不觉间,舟车劳顿一月有余,巍峨的京城轮廓终于出现众人眼前。
依照礼制,出征归来的顾玹需率亲卫在城外暂驻,遣使向宫中禀报凯旋消息,等待皇帝旨意和安排的迎接仪典后,方能风风光光地正式入城。
而沐有德作为进京任职的官员,则可在提交文书证明后,直接携家眷入城归府,是以,这支奇异的队伍终于在城外分开。
临别前,沐有德为表恭敬,特意领着家眷前来向顾玹拜别。
队伍前列,沐有德说着冠冕堂皇的感谢话,身后的一干家眷仆役皆低眉顺眼,穆希垂首站在女眷队伍中,只想这场面赶紧结束。
就在众人行完礼,与顾玹的队伍擦肩而过之际,顾玹驾着马状似无意地从穆希身边经过,衣袖拂动间,穆希只觉得手心被一个微凉的东西轻轻一触——一样小小的、卷起来的物事已被精准地弹入了她的掌心。
穆希眉头一挑,立刻将那东西藏入袖中,面上却不见丝毫异样,依旧保持着恭谨的姿态。
巨大城门的阴影逐渐将沐家的车队吞没,当马车真正驶入城内,喧嚣鼎沸的人声、琳琅满目的商铺、以及远比兰城宽阔平整的青石御道瞬间扑面而来,带着沐家众人仿佛闯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除了穆希,沐家车队里的都不由自主地露出了惊叹之色,如同乡下人头一回进城,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沐珍暂时忘却了父母失和带来的烦闷,整个人贴到车窗边上,一双美眸睁得大大的,热切注视着窗外的一切。
瞧那绸缎庄里挂着的流光溢彩的云锦苏缎,看那首饰铺里陈列的精巧夺目的珠钗步摇,还有街上走过的那些贵女,穿着时兴的京都式样衣裙,戴着她没见过的华丽禁步,仪态万方……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身上这套在兰城还算出挑、此刻却显得有些局促和过时的衣裙,心头第一次涌上强烈的自惭形秽之感。
但很快,那份根深蒂固的优越感又冒了出来——哼,这些衣饰虽好,但穿它们的人,容貌气度未必比得上她!等在京城安顿下来,她定要换上最好的行头,将所有人都比下去!
沐辉坐在另一辆马车里,离开了顾玹那无形却迫人的气势压制,他感觉呼吸都顺畅了许多。看着车外繁华的景象,他深吸一口气,不自觉地挺直了脊背,整理了一下衣冠,试图摆出世家公子该有的沉稳气度,只是那东张西望的眼神,依旧泄露了他内心的激动与好奇。
沐柔更是激动得差点跳起来,要不是三姨娘死死拉着她的胳膊,她恐怕已经忍不住要掀开车帘跑出去了。
“姨娘!你看你看!那楼好高!那是什么铺子?哇!那马车真漂亮!比咱们家的气派多了!”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眼中闪烁着兴奋和渴望的光芒。
就连一向怯生生的沐婉,也忍不住悄悄将车帘掀开一条细缝,一双小鹿般的眼睛怯怯又好奇地打量着外面这个与她认知中完全不同的、热闹非凡的世界。
而与车内或兴奋、或羡慕、或强装镇定的家人们截然不同,穆希只是淡然地看着窗外。
这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坊市布局,甚至连一些店铺的招牌她都记得清清楚楚,空气中弥漫着京城特有的香料、食物和尘土的气息,也与记忆中的一般无二。
她以为自己会激动,会感慨,会因这故地重游而心潮澎湃。
毕竟,这里曾是她生长、欢笑、最终又让她失去一切的地方。
然而,预想中的情绪并没有出现。
她的内心极为平静,眼前的繁华喧嚣,于她而言,更像是一出早已看过无数遍的戏剧,锣鼓喧天,眼花缭乱,却让她有一种无法触及的疏离感。
这内里的权力更迭、世家沉浮,京城早已换了天地,但表面上,却依旧是那般浮华喧嚣,仿佛什么都不曾改变。
比起身边那些看什么都新奇、恨不得多长几双眼睛的“乡巴佬”沐家人,她身上那种沉静的、仿佛对周遭一切司空见惯的淡然气度,显得端庄沉稳,这是无法伪装的、属于在顶级世家中长大的嫡女气度。
而且,她这会儿的注意力全在顾玹刚才给她的东西上——那是一卷用细绳系着的纸条。
只有她和小桃的车厢里,穆希有些紧张地解开细绳,将纸条展开。上面只有一行苍劲有力的小字:
「欲知玉佩旧事,欲见故人,三日后辰时,昭明寺东南角最里间厢房。」
玉佩?故人?!
穆希的呼吸猛地一滞,脑海中瞬间闪过顾玹之前拿出的那枚缠枝莲纹玉佩,那玉佩的样式质地,像极了当年她送给春棠的那一枚,虽然后来证实并非同一块,但顾玹当时在言语之间刻意提及了“某个侍婢”,分明就是在引导她联想到春棠,引她去寻那枚玉佩!
而且,他那次失态拥抱时,脱口而出的那个昵称“阿音”,正是她的表字!
这些疑点拼凑起来,便拼出一个让她心惊肉跳的猜测——那煞星,说不准真的已经看穿了她的身份,而且可能知道春棠的下落!
尽管这可能性极低,可她并不能因此而忽视!
思及此,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犹豫和煎熬——去,还是不去?
说实话,这可能是一个陷阱,那煞星心思深沉,目的不明,贸然前往,风险极大。
可是,“玉佩旧事”、“故人”这两个词死死地攥住了她的心,春棠是从小陪她一起长大的侍女,是她心底最深的牵挂之一,任何一丝与之相关的线索,她都无法轻易放弃。
到京城的第一天,穆希整晚都心绪不宁,那纸条上的字迹深深烙在她脑海里,煎熬了一晚上后,她终于还是咬牙下定决定,要在三天后前往昭明寺。
于是,第二日清晨,她用过早膳后,趁着请安的机会对沐有德道:“父亲,女儿想明日去京郊的昭明寺为您的前程和祖母的健康上一炷香,祈求佛祖保佑父亲官运亨通、祖母寿比南山,咱们家宅安宁。”
沐有德近日仕途得意,又得了可心的姨娘,对此等讨彩头的事情自然无有不允,甚至还觉得女儿孝顺贴心,立刻点头道:“如此甚好!希儿有心了。那明日便让你祖母带着你们姐妹几个一同前去。那昭明寺乃是皇家寺院,往来的多是达官贵人,你们记得多捐些香油钱,务必虔诚些。”
穆希垂首应下:“是,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