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明镜堂清雅静谧的氛围中,穆希与元熠进行了一番深入的交谈。
除了有关于泠月和哥哥穆简的事情,她并未过多隐瞒自身的情况和目的,坦诚了借尸还魂的离奇遭遇、在沐家经历的种种以及如今矢志为穆家昭雪、报复仇敌的决心。
元熠听得极为认真,期间只是偶尔插言询问一两句细节,眼中始终一种淡淡的悲悯,将重点放在了当前局势和如何暗中筹谋上。
这位穆家故交、已然下野却余威犹存的飞云将军表示会动用自己还有的一切资源和影响力,在暗中协助穆希与顾玹二人。
顾玹在一旁静静听着,琉璃与靛蓝的异色眼眸中光芒闪烁,偶尔在穆希叙述的间隙补充几句关于朝中动向格局的信息,三人之间就此形成了一种坚实而隐秘的同盟关系。
“……事情便是如此。”穆希的声音低沉而压抑,将穆家当年蒙冤的始末、父亲的屈死、家族的倾颓,以及自己如今的打算、与顾玹的关系,一一向元熠和盘托出。
元熠听完后,久久沉默不语,好半晌才道:“正音,既然你开了这个口,又与阿玄结为同盟,那么于情于理,我都绝不会坐视不理。不过如今邢沈隆魏四家势大,又深得今上信任,此事需从长计议,谨慎谋划,切不可操之过急,暴露行迹,反遭其害。”
穆希心中涌起一股的暖流与踏实感,她起身,郑重地敛衽一拜,恭敬拱手:“将军高义,雪中送炭,穆希在此代穆家满门,谢过将军!”
说完正事,穆希又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身边的顾玹,心中对于元熠何时收下顾玹这个身份特殊的弟子颇感好奇,正酝酿着该如何开口询问这段师徒渊源时,元熠却突然笑了笑,轻轻击掌两下。
一名穿着素净布衣的侍女应声端着茶盘低头走了进来,动作轻盈地为三人重新斟上热茶。
穆希的目光落在侍女身上,先是一愣,随即立刻认出了来人,顿时喜上眉梢,也顾不上刚才的问题了,惊喜道:“春棠!”
春棠抬起头,眼中也含着激动的水光:“小姐!”
之前虽然已经见过一面,但此刻二人重逢的欣喜之感并未削减分毫。
元熠见状,温和一笑,对顾玹使了个眼色:“阿玄,陪为师去后院看看那株新移栽的寒兰。”
说着,便起身,领着顾玹悄然离开了茶室,将空间留给了这对主仆。
一见元熠和顾玹离开,穆希立刻拉住春棠的手,低声问道:“春棠,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在这里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你?”
春棠连忙摇头,嘴角噙着真心实意的笑:“小姐放心,奴婢过得很好,真的很好!元将军待人极好,明镜堂也很清净,就是……就是日日记挂着小姐和咱们家的事情……唉,这些年,也多亏了江陵王殿下暗中照拂,他……他可真是个好人。当年穆家出事后,是他冒险派人收敛了您……您原来的尸身,找了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悄悄安葬了,没让那些恶人糟蹋……”
穆希闻言,猛地一怔,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他竟然做了这些?我和他……似乎并未有什么情谊交集,能让他冒如此大风险的地步……”
她记忆中与顾玹的交集并不多,仅限于宫宴或少数场合的寥寥数面,甚至都算不上熟识。
与此同时,明镜堂的后院中。
元熠负手立于一株姿态优雅的兰花前,目光却望着天边渐渐升起的明月,忽然淡淡一笑,语气带着几分长辈般的打趣,对身旁的顾玹道:“看那丫头看你的眼神,和对你的态度,怕是至今……都还不知道你小子藏了多少年的心思吧?”
顾玹俊美的面容在月光下微微泛起一丝浅浅的红晕,有些不好意思地别开视线,默默然没有否认。
元熠见状,轻轻叹了口气,目光从明月上收回,眼中掠过一丝深切的惆怅与怀念,声音也低沉了几分:“阿玄,有些话,有些人,错过了,或许就是一辈子。不要像我一样……等到无可挽回时,才追悔莫及,空留遗憾。”
顾玹身形微震,沉默了片刻,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紧,他明白师父话中的深意和那份无法言说的遗憾。
就在这时,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神色一肃,凑近元熠,用极低的声音谨慎地道:“师父,弟子今日带穆家阿姊过来拜访您时……”
拜访完元熠回到沐府后,穆希虽觉肩上重任未减,但心中却踏实了许多。
是夜,她正在灯下翻阅书卷,小桃在一旁伺候着,思索下一步计划,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
“进来。”
门被推开,是丫鬟梅若端着一个小碟点心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些许忐忑和期待。
穆希一下子便猜出她有什么事想和自己说。
她将点心放下,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犹豫了一下,怯怯地轻声开口道:“小姐,后日便是中秋了……奴婢的奶奶带着弟弟妹妹从老家来上京看我了,奴婢、奴婢想告假一日,去城外与他们聚一聚……”
她眼中满是期盼又带着不安,生怕被拒绝。
哦,都快中秋了?
穆希抬起头,看着梅若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心中不由一动,想起了自己那些再也无法团聚的家人,生出一丝怜惜,于是温和一笑:“这是好事,家人团聚不易,准你了。”
说着,她还从妆匣里取出一小锭银子,递给梅若:“拿着,在京中开销大,好好招待一下奶奶和弟妹,不必担心银钱。”
梅若惊喜交加,眼睛瞬间就红了,连忙摆手:“小姐,这、这使不得!奴婢攒了月钱的,够的、够的……”
“拿着吧。”穆希将银子塞进她手里,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平日里你们伺候也辛苦。”
说实话,她对梅若这个丫头还是很有好感的,年纪小,但为人勤快,性子温和,很好说话,又十分好学,与任何人都相处得很好。
梅若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她想起了什么,急忙道:“小姐,奴婢、奴婢最近腌了些酸菜,是用老家的祖传秘方腌的,味道还成,您若是不嫌弃,要吃粥的时候,可以配着试试……”
穆希笑了笑,并不嫌弃这礼物寒酸,欣然接受:“好,多谢你有心了,明天带来给我吧。”
梅若千恩万谢地退下了,手里拿着那锭银子,心中对穆希充满了感激,脚步越来越轻快。
回想在沐府的日子,虽然同样是下人,但大小姐待她们这些丫鬟确实比别的主子宽厚温和得多,从不随意打骂,有时还会体贴她们辛苦,赏赐也大方,比起其他府里动辄苛责的主子,不知强了多少倍。
她觉得自己运气真好,能遇到这样好的主子,自己一定要加倍卖力地干活,才能不辜负小姐的宽厚仁德——
因今日受到了刺杀,消耗了不少精力的穆希早早地睡下了,本来她以为自己会睡到日上三竿,却不想,第二天清晨,府中一阵骚动和尖叫打破了宁静,将她也早早地吵醒了。
——梅若的尸体,漂浮在了后花园那并不深的池塘里。
消息传到穆希院中时,正在小桃服侍下穿衣的她愣了一下,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个昨晚还小心翼翼向她请假、送她亲自腌的酸菜的、眼里闪着对家人团聚期盼光芒的小姑娘……没了?
那个活生生的小姑娘,就这么没了?
小桃和另一个丫鬟竹玉听到消息,也都吓懵了,继而难过地哭了起来。
她们和梅若年纪相仿,平时关系不错,尤其是小桃,时时教导梅若如何伺候穆希,听了这个噩耗,此刻已是泣不成声。
穆希强压下心中的震惊与不适,立刻带人赶到现场。
此时池塘边已经围了不少人,因出了命案,除了老夫人,所有沐家人都到场了。
梅若的尸体已经被捞上岸,面色青白,浑身湿透,早已没了气息,吓得在场好些丫鬟女眷都捂住了眼睛,不敢看过去。
而穆希强忍着不适仔细查看,发现梅若的指甲缝隙里,似乎残留着一些细微的、不同于池塘淤泥的深色痕迹,像是……挣扎时抓挠留下的皮屑血痕?!
她心中一凛,立刻提出要求彻查,拦着不让人抬走梅若的尸体:“父亲!梅若的家人马上就要抵达京城与她团聚,她不可能是自尽,请您彻查!”
然而,如今正春风得意、一心只想维持府中“祥和”表象、生怕闹出丑闻影响自己官声的沐有德,却对此事极为不耐。
但碍于这个女儿即将成为郡王妃,他还是耐着性子,皱着眉头瞥了一眼,随后大手一挥,根本不愿深究,草率又武断地下了结论:“希儿,为父知道你心善,对自己的丫头宽厚,可有时候天灾人祸来了,你也拦不住,我看应该是这丫头贪玩,半夜没事跑到这里来闲逛,夜里看不清路,失足落水罢了,没什么好查的!你也别看了,影响你的福气!来人,赶紧处理了!还有,此事到此为止,谁都不许再议论!”
他甚至没多看梅若的尸体一眼,直接定了性,吩咐管家:“去找人牙子买个新的丫头补上。唉,真是晦气!”
穆希还想说什么,沐有德却已转身离开,走前匆匆吩咐道:“希儿,你既是她主子,安抚她家人的事就交给你了。多给些银钱,打发得远些,别让他们在京城闹事。”
穆希看着沐有德那急于息事宁人的冷漠模样,又看了看梅若指甲里那可疑的暗红痕迹,心中疑窦丛生,根本不信梅若是失足落水!
就在下人们应了声“是”,准备上前抬起梅若的尸体时,穆希猛地上前一步,张开双臂拦在了前面,声音清冷而坚定:“等等!”
所有人都愣住了,惊讶地看向她。
穆希转向正要离开的沐有德,目光灼灼,语气锐利:“父亲!府中出了人命关天的大事,岂能如此草草了事?梅若死因蹊跷,指甲中有挣扎留下的痕迹,分明是遇害而非失足!我们沐家诗礼传家,岂能纵容此等恶行,让沐府成为藏污纳垢、草菅人命之地?父亲身为一家之主,更应彻查此事,将歹人揪出,以正家法,以安人心!否则,如何对得起死去的梅若,如何让府中上下安心?!”
沐有德被女儿当众驳斥,脸上顿时挂不住了,一阵气恼,觉得穆希简直是在无理取闹,给他添乱。
他正要发声呵斥,一旁的沐辉却抢先一步站了出来。
沐辉脸上带着看似公允的神情,对着穆希皱眉道:“大姐姐,你这是什么话?父亲每日为朝务繁忙,心力交瘁,如今府中出了这等意外,父亲已够烦心了,你何必还要在此纠缠不休,危言耸听?不过是个丫鬟失足,难道还要兴师动众,闹得阖府不宁,让外人看我们沐家的笑话吗?”
他这话看似劝解,实则是在给穆希扣上“不识大体”、“搅乱家宅”的帽子。
穆希毫不退缩,目光如电般射向沐辉,声音反而更加清晰冷静:“辉弟弟此言差矣!正因为父亲忙于朝务,才更要确保后院清净,杜绝任何隐患!我并非要闹事,而是要求一个公道,求一个真相!梅若虽是丫鬟,也是一条人命!若今日我们对此事含糊过去,他日是否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梅若’?若是连府中下人的性命都可以随意枉顾,那这沐家,与虎狼之穴有何区别?我要是不还梅若一个清白公道,她的冤魂日夜徘徊,怕是才会真正让我们沐家宅邸不宁!”
她的话语掷地有声,带着一股凛然之气,让周围一些原本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下人也不禁心生寒意和认同。
沐辉被怼得一时语塞,脸色难看。
沐有德更是脸色铁青:“你、这……”
就在这争执不下、火药味极其浓烈之际,人群里突然传来一声虚弱的惊呼!
只见四姨娘松月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一手捂着胸口,呼吸急促,身子软软地就朝旁边倒去,口中微弱地呻吟着:“老、老爷……妾身……妾身突然觉得好难受……”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瞬间打断了激烈的争吵!
“月儿!”沐有德见状,也顾不上和穆希生气了,惊呼一声,连忙冲过去扶住眼看就要瘫倒在地的松月,脸上写满了焦急,“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人群一阵骚动,注意力立刻全都转移到了突然晕倒的松月身上。
“快!快扶姨娘到那边的亭子里休息!”沐有德急声吩咐,自己也半抱着松月,在一众丫鬟婆子的簇拥下,急匆匆地往不远处的凉亭走去。
穆希、沐辉等人也只能暂时放下争执,跟了过去。
亭子里顿时乱作一团。沐有德让人赶紧拿水来,又连声催促去请大夫。
大夫很快被请了来,在众人焦灼的目光下为松月诊脉。
片刻后,老大夫捋着胡须,脸上露出笑容,对着沐有德拱手道:“恭喜沐大人,贺喜沐大人!姨娘这不是病,是喜脉!已经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了!方才应是受了惊吓,情绪激动,加之天气闷热,有些气血不足,这才一时晕眩,并无大碍,好生静养便是。”
“什么?喜脉?!”沐有德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巨大的喜悦瞬间冲散了他方才的所有不快,脸上顿时喜笑颜开,激动得手都有些发抖,“太好了!太好了!老天保佑!我沐有德又添一丁啊!哈哈哈!”
而原本还在窃喜,幸灾乐祸松月“病倒”的王氏等人,听到这个消息,脸上的表情瞬间僵硬,如同被冰水泼了个透心凉,眼中的嫉恨和怒火几乎要化为实质喷出来,却又不得不强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着言不由衷的恭喜话。
而就在这喧闹的时刻,穆希却注意到了有些古怪的一幕——沐辉站在一旁,看着父亲狂喜的模样和松月那微微苍白却难掩兴奋的脸,眼底流露出的,竟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窃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