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约定之日,在穆希的提议和严太君的带领下,沐家一众女眷于卯时便浩浩荡荡地前往昭明寺上香。
此次上香之行,除了王氏因水土不服、心气郁结抱病未至,沐有德的妻妾中,二姨娘、三姨娘和新晋得宠的四姨娘松月全都来了,加上沐珍、沐柔、沐婉和穆希四位小姐,并一众丫鬟婆子,乌泱泱的一大群人,颇为引人注目。
好在昭明寺向来香火鼎盛,往来宾客络绎不绝,她们这样举家来上香的,也不算少见。
大殿之内,香烟袅袅。
严太君带头虔诚跪拜上香,为儿子的仕途祈愿;二姨娘、三姨娘低声念叨着老爷的前程和自家儿女的未来;松月红着脸,默默祈求能早日怀上子嗣,最好是一举得男,助她在沐家的地位稳固;沐珍沐柔闭着眼,心思早已飞到了姻缘签上,都盼着能求得一个如意郎君;沐婉则怯生生地跟着磕头,不知在求什么。
穆希也随众跪拜高台之上的金身佛祖,心中默念的是愿家人故旧一切安好,愿她能寻回失散的人。
檀香浓郁的云雾缭绕之间,穆希恍然间想起了小时候——她父亲穆桓对释教并不热衷,偏爱雅士们所推崇的无为之道,母亲卢昭君倒是潜心礼佛,她还身体康健时,一有空便带穆希到昭明寺来上香,只不过对于年幼的穆希来说,这里只是个供她玩乐探索的地方罢了。
一想起母亲的音容笑貌,穆希本就不佳的心情便又沉郁了几分。
上香完毕后,严太君便领着众人前往偏殿捐赠“香油钱”,恭敬地与寺中住持寒暄起来。
正当大人们说着场面话时,坐不住的沐柔眼睛乱瞟,瞧见一旁有位气质端庄、相貌堂堂的年轻比丘手持一个签筒走过,顿时好奇地扬声问道:“诶,小师父,你手里拿的这个是什么呀?是算命的签吗?”
那比丘停下脚步,双手合十,温和答道:“女施主,此乃卜算近期运势的签筒,若心有所求,可诚心抽取一支,贫僧或可为施主略解一二。”
一听能算命算运势,沐家几位小姐和姨娘立刻都来了兴致,忍不住围了过去。
“我先来!我先来!”沐柔抢先抽了一支,迫不及待地递给比丘。
比丘接过,看了看签文,微笑道:“女施主近期红鸾星动,似有良缘将近,只是……”
他顿了顿,斟酌着用语:“只是需防口舌之争,遇事多加包容,家和方能万事兴。”
沐柔听到前半句“良缘将近”,顿时喜笑颜开,得意地瞥了沐珍和穆希一眼。
沐珍心里白了沐柔一眼,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抽出一支。
比丘看了看,道:“女施主命格贵气,将来必配贵人,荣华富贵享之不尽。然……庭院深深,需谨言慎行,明哲保身方是长久之道。”
沐珍听到“必配贵人”、“荣华富贵”,心中也是一喜,自动忽略了后面那句“谨言慎行”。
松月也红着脸,羞羞答答地抽了一支。
比丘解道:“夫人抽得此签,于子嗣缘上是大吉之兆,心想事成指日可待。只是须得加倍珍惜眼前福分,不然难免成一场空。”
松月只听懂“子嗣大吉”、“心想事成”,已是羞红了脸,心中充满期待。
而穆希本无意参与,但见众人抽完后都看着她,为了不显得特立独行,便也随意上前,漫不经心地从签筒中抽出了一支竹签,看也未看便递了过去。
那比丘接过竹签,原本流畅的解签话语却骤然卡住,他盯着签文,眉头越皱越紧,反复看了好几遍,又抬头仔细看了看穆希的面容,眼中充满了困惑和难以置信。
这签文晦涩难懂,卦象奇特,似吉非吉,似凶非凶,充满了矛盾的变数,与他平日所解的任何签文都截然不同,让他根本无从解读!
“这……这位女施主,”比丘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只得含糊其辞,“此签……此签颇为奇特,运势如云遮雾绕,难以窥清全貌。想来是施主非常人,自有非常运道。”
他实在解不出,只好拣了些玄而又玄的好听话应付过去,然后匆匆将这支异常的竹签收起,准备事后请教主持。
穆希对此浑不在意,本来她就是走个过场,闻言只是淡淡一笑:“多谢小师父吉言。”便退到了一边借口“初至皇家寺院,想四处观赏一番”为由,悄然退了出去,领着小桃脱离了沐家众人,走向着顾玹指定的地点。
待沐家女眷们捐完香油钱、严太君与主持寒暄完,心满意足地离去后,那年轻比丘立刻拿着穆希抽到的那支竹签找到了主持。
“主持,您看这支签……弟子才疏学浅,实在参不透其中玄机。”
主持接过竹签,原本平和的目光在接触到签文的瞬间凝固,捧着竹签的手无意识地颤抖起来,脸上流露出了极度震惊的神色。
只因,那泛黄的竹签上,古老的签文赫然是:
“凰栖火梧桐,涅盘劫中生。九霄风云变,天下共闻音。”
这、这分明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凤鸣九霄、母仪天下的极贵之兆!
这种签文千百年来也难得一见,他印象中没有放进过这种寻常运势签筒里啊!
主持猛地抬起头,声音都变了调:“这签是哪位女施主所抽?!”
“是、是刚才来的那位沐家大小姐。”比丘不敢松懈,连忙回答。
“沐家……沐……穆……穆家?!”住持喃喃道,脑中仿佛有一道惊雷炸响,让他他猛地想起了一件尘封已久的往事!
大约十五年前,也是一个春日,一位极其美丽、气质高华却眉宇间带着轻愁的夫人,时常带着一个约莫五六岁,外表玉雪可爱、精灵古怪的小女孩来寺中礼佛。
那小女孩调皮,也是在这偏殿,趁大人不注意,胡乱抽了一支签,当时抽到的,正是眼前这支一模一样、让他印象极其深刻的签文!
当时所有人都只当是孩童嬉闹,并未在意,唯有解签的他心中暗惊,不敢声张,只是将签默默地收了起来,不再放入签筒。
后来,他打听到,那对母女是穆大司马的妻女……再后来,那对母女某一天开始,突然就不再来了,他也渐渐淡忘了此事。
但不知为何,十五年后,同样的签文,竟然再次出现!
主持手持竹签,望着沐家女眷离去的方向,久久无法回神,心中激起一片惊涛骇浪。
而此时,穆希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快步走向寺庙东南角,越往那里走,香客越少,环境越发清幽寂静。
终于,穆希停在了东南角厢房最里间那扇古朴的门前站定。
深吸一口气后,她对紧张不已却又完全不明所以的小桃低声道:“小桃,你守在门外,若是有人来了,便拍门弄出响声叫我知道。”
“哦、哦!”小桃忙不迭点头。
穆希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迈入其中,这间厢房内的光线略显昏暗,只有一扇小窗半开着透入些许天光。
一个穿着素净灰蓝布衣、身形消瘦的女子正背对着她,似乎不安地绞着手指。
听到开门声,那女子猛地转过身来——那是一张穆希从小看到大的、永远不会忘记的面容,虽然比三年前清减了许多,眉宇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忧愁,但是,穆希绝不会认错!
“……春棠?”穆希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春棠看着眼前这位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的陌生小姐,眼中充满了困惑和警惕,立刻绷直身子:“你是谁?!咳、这位小姐,您是不是认错人了?我叫提心,并不是什么春棠。”
“是我啊!春棠!是我,穆希,穆正音,从小和你一起长大的穆家女!我回来了,我借着兰城沐大小姐的躯壳还魂了!”穆希激动地上前两步,压低了声音,急切地说出许多只有她们二人才知道的旧事,“春棠,你是我五岁那年,我和母亲在路边的流民堆救下带回府的,你背上有一个铜板大小的红色胎记,是八岁那年我们一起洗澡时我发现的!我十岁那年冬天,我们偷偷在梅园烤红薯,差点走水,一不小心烧坏了一条我最喜欢的裙子!还有、还有我们偷跑出去玩,直到宵禁时才回府,你替我挨了打,让我和父亲怄气了三天!”
眼见春棠还是半信半疑的模样,穆希从锦囊中掏出那枚之前一直藏在小桃身上的玉佩,语气中满是悲怆:“春棠,我已找回了一枚穆家玉佩,不知当年给你的那一枚,还能不能再找回?”
春棠的眼睛瞬间瞪大,充满了震惊、狂喜和难以置信,她的嘴唇张了又张,泪水瞬间涌出:“小姐……您,真的是您?!您没回来了?!这,这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可能……您、您回来了……您不是骗我的吧……”
她用力捂住嘴,防止自己哭出声,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手忙脚乱地摸出了藏在身上的那枚玉佩:“小姐,我一直……一直都收着它……把它看得比我的命还重……”
穆希也忍不住落下泪来,上前紧紧抱住她失而复得的侍女兼家人,“春棠……对不起,这些年,让你受苦了……”
主仆二人相拥,喜极而泣,压抑着声音痛哭,仿佛要将这三年的分离、苦难和思念都宣泄出来。
良久,两人才稍稍平复。
春棠一边擦拭眼泪,一边断断续续地诉说着自己的遭遇:“那天,您将玉佩交给我,让我逃出穆府,但是当时到处都是兵,我很快就被人捉住,作为穆家俘虏关进了囚车里,预备着没入掖庭或是发配给其他官宦人家做奴婢,但是江陵王殿下突然出现救了我,把我带回京城,安置在郊外一个叫明镜堂的佛堂里,那是元将军闲居的佛堂,他让我在那里做侍女,战战兢兢地过着清苦但安稳的日子,已经三年了。”
“明镜堂?”穆希一怔,“你说的元将军是……飞云将军元熠?!”
“是的,那位江陵王殿下,是元将军的弟子。”春棠抹泪确认。
穆希心中一阵激荡——那位战功赫赫的飞云将军曾与她父兄交情甚厚,是朝中少数不为派系所困、真正忠于国事的将领,而且,那位元熠将军的师父,还是是当年由她母亲卢昭君挖掘举荐给他父亲、他父亲又举荐给如今皇帝的大承自开国以来的唯一一位女将军,泠月!
那位女将军身姿高挑、容貌清丽绝俗、武艺高强、用兵如神,虽总是一脸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但其实为人坦荡、光明磊落。
穆希小时候虽只见过她几次,但印象极为深刻,一直都十分倾慕她这样的奇女子,只是,早在七年前,泠月将军在一次以惨胜结局告终的大战后下落不明,又被定性为投敌叛国,裁撤了所有的荣誉,成了朝廷讳莫如深的一个名字。
顾玹,那煞星竟然是元熠将军的徒弟?!那算起来,泠月将军不就是他的师祖?!而他师祖受恩于自己的母亲……
这层关系让穆希一时之间心绪翻涌,难以平静。
那煞星为什么要救下春棠,安置在与他师门渊源极深的明镜堂?难道……是因为这层渊源吗?
就在这时,厢房外突然响起小桃急促而惊慌的声音:“等一下!殿下!您、您不能进去!小姐她、她不在!”
伴随着小桃焦急的劝阻声,是沉重急促的拍门声。
穆希猛地转身,还未来得及反应,只听“哐当”一声,厢房大门被人从外面一把推开。
顾玹挺拔的身姿出现在门口,他今日只穿了一身款式极为简约的靛蓝常服,却依旧掩不住通身的贵气。
小桃跟在他身后,一脸焦急和无奈,对着穆希拼命使眼色,表示自己已经尽力阻拦了。
他看着屋内相拥而泣的两人,眼神有些复杂,嘴角微微上翘:“看来,你们主仆已经相认了。不知穆大小姐,可还满意我的这份厚礼,这个答案?”
穆希立刻上前一步,警惕地看着他:“敢问殿下如此处心积虑地试探出我的身份,究竟意欲何为?”
顾玹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语气放缓了些许,现出极为坦荡的样子:“大小姐请安心,本王并无恶意,这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其实,自从认出大小姐后,本王其实一直想与你开诚布公地谈谈合作。”
“合作?”穆希蹙眉,不明所以。
“是,合作。不瞒大小姐,我这一路上百般试探您的身份,是因为两个缘由。”顾玹点头,语气郑重,“其一,师祖泠将军当年蒙受卢夫人知遇举荐之恩,在疆场上大放异彩,虽然后来……但这份恩情,师父与我一直铭记于心,想要替她报答,是以当年救下春棠,略尽绵力。其二,本王知道大小姐聪明过人,心有韬略,本王需要你的才智,助我一臂之力。”
穆希眉头皱得更深,心念却是一动:“你要我助你什么?”
顾玹微微一笑,异色瞳中闪过一丝野心:“本王想要的,自然是那九五至尊之位。以我身上的异族血脉,这本是痴人说梦,那些世家大族,也万万不肯在我身上押注。但我偏要争一争,要把那些看不起我的人踩在脚下!所以,我需要一个像大小姐这般既有见识胆魄,又与我目标一致、且绝不会背叛的盟友。”
穆希冷冷反问:“你凭什么说我们目标一致?”
“你不恨那些围剿穆家的家族?你不想把现在的皇帝拉下马?”他看向穆希,目光灼灼,“我现在就可以向昭明寺中的神佛起誓,事成之后,必为你穆家满门平反昭雪,帮你将昔日所有仇敌连根拔起,血债血偿!如若食言,便叫五雷轰顶、死无全尸、永不超生!”
穆希一愣,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惊天动地的野心宣言和毒誓承诺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这煞星,对自己还真狠……那某种意义上来说,和自己的确是一类人。
顾玹看着她眼中的震惊与犹豫,继续说道:“而合作的方式,最好的便是——姻亲。当然,只是名义上的夫妻,一纸契约,各取所需。只要你点头,我即刻便可进宫,以西南军功恳请皇帝赐婚。届时,你便可正大光明地脱离沐家,获得新的身份和立足之地,也能更方便地行事。”
假夫妻?赐婚?
穆希的心脏狂跳起来,这提议十分冒险,毕竟,即使是假夫妻,他们明面上的命也拴在一起了。
但是,顾玹开出的条件,无疑具有巨大的诱惑力,平反家族冤屈、报仇雪恨是她活下去的最大动力,而脱离沐家这个泥潭,获得一个强有力的盟友和更高的平台,更是她目前最最需要的。
见她久久不语,顾玹语气柔和:“大小姐不必立刻答复我。此事关乎重大,你可以仔细考……”
“不必了。”穆希忽然抬起头,眼中满是决绝,“我同意。”穆希明白,如果顾玹要害她,不必这么大费周章,这一路上他有千百次机会让她消失,所以她愿意暂时相信顾玹,或许也有他是元将军的徒弟的缘故。
这次轮到顾玹微微一怔,似乎没想到她答应得如此干脆,他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
“好!”他沉声道,从怀中取出那只灰白色骨笛,递到穆希面前,“此笛随我多年,为表结盟之诚意,现今赠予大小姐作为誓约信物,待你入我府中后,再交还与我。”
“好。”穆希伸手接过那只骨笛,只觉触手一片温凉,很是奇妙。
见她收下,顾玹唇角微微上扬,他转向春棠:“春棠姑娘,如今恐怕还需你返回明镜堂待上一段时间,待大小姐入我府上之后,我再安排你到她身边去伺候。若你们实在是想要见面,便提前告知我,我会安排,让你们在明镜堂相见。”
春棠连忙点头:“奴婢明白,全凭殿下和小姐安排。”
事情既定,顾玹不便久留,先行离去,穆希又拉着春棠细细嘱咐了许多,才万分不舍地和她分别。
那二人走后,穆希在厢房中静立了片刻,摩挲着手中冰凉的骨笛,心情复杂。
又走上一条险路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