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天色尚未大亮，京城便已沉浸在一种与除夕宫宴的庄严华美不同、更为鲜活喧闹的节日气氛中。
昨夜一场薄雪悄然覆盖了街巷屋瓦，在晨光下泛着晶莹的微光，空气清冽而干净。
昭阳殿内，楚晏兮难得起了个大早，兴致勃勃地拉着沈疏桐挑选今日出宫的便服。
“今日不许再穿那些素得跟雪似的颜色了。”
楚晏兮打开衣橱，手指划过一排排华贵或雅致的衣裳，最终拎出一件与她身上绯红织金缠枝梅纹斗篷相配的墨蓝色锦袍。
那锦袍料子极好，在光线下泛着深海般的暗泽，领口与袖口以银线绣着细密的云纹与小小的如意结，既不失庄重，又透着一股别致的雅致，更衬沈疏桐清冷的气质。
“穿这个，衬你。”
沈疏桐看着她手中那件明显是精心准备、颜色也打破了自己往日惯常的衣袍，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淡淡的暖意。
她没有反对，顺从地接过：
“好。”
不多时，两人皆已装扮妥当。
楚晏兮一身绯红斗篷，内着鹅黄如意云纹袄裙，墨发绾成灵动的随云髻，只簪了一支红珊瑚珠花并几朵细小的绒花，少了几分帝王威仪，多了几分娇俏明媚。
沈疏桐则如她所愿，穿着那身墨蓝银纹锦袍，外罩一件同色系的银狐毛领披风，墨发以一根简单的羊脂白玉簪半束，清冷依旧，却因那深邃的颜色与精妙的纹饰，平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俊逸与……一丝人间烟火气。
顾清泫与萧寒早已在宫门外等候。
顾清泫今日也是一身宝蓝色箭袖锦袍，外罩玄色大氅，玉冠束发，神采飞扬；
萧寒则依旧是惯常的玄色劲装，只是外罩的裘皮大氅质地格外厚实，显得身形更为挺拔。
谢兰辞与苏青临也从别院过来汇合，谢兰辞一身雨过天青色云纹长袍，外披鹤氅，温润如玉；
苏青临则穿着崭新的杏子黄棉袍，围着毛茸茸的围脖，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对即将开始的游玩充满了期待。
苏芷晴本不欲参与这等喧闹，却被林婉儿早早堵在了尚书府门口。
林婉儿穿着一身崭新的藕荷色绣玉兰棉裙，披着雪白的兔毛斗篷，脸颊冻得微红，眼神却充满期盼：
“苏姐姐，一年就这一次，一起去看看吧？听说今年西市的灯谜格外有趣。”
苏芷晴看着她眼中不容错辨的期待，再想到今日并无紧急公务，沉默片刻，终究还是回屋换了身较为低调的靛青色常服，跟着出了门。
沈凌与漓月自然也在随行之列。
沈凌依旧是一身利落的玄色劲装，只是外面罩了件御寒的深灰披风，面容冷峻。
漓月则穿着喜庆的桃红色夹袄，抱着裹在小斗篷里、只露出一个毛茸茸小脑袋的阿狸，兴奋得东张西望。
阿狸似乎也知道要出去玩，在漓月怀里不安分地扭动，小鼻子一耸一耸地嗅着空气中的各种味道。
一行人汇合，虽刻意低调，但那通身的气度与容貌，依旧引来了不少路人的侧目。
好在今日街上人流如织，摩肩接踵，热闹非凡，他们混在其中，倒也并不十分扎眼。
长街之上，果然是一片欢乐的海洋。各色花灯早已挂满枝头檐下，造型千奇百怪，有栩栩如生的鱼龙灯、精巧的莲花灯、旋转的走马灯、甚至还有模仿今年新式军械造型的“火龙出水灯”，引得不少孩童围观惊呼。
卖糖葫芦、吹糖人、画糖画、捏面人的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食物的香气混合着鞭炮燃放后的淡淡烟火味，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
苏青临看什么都新鲜，一会儿挤到糖画摊子前看老艺人以勺为笔、以糖为墨，顷刻间画出惟妙惟肖的龙凤；
一会儿又被吹糖人的吸引，看着艺人将麦芽糖吹成各种小动物，惊叹不已。
顾清泫充分发挥了“导游”本色，跟在他身边，一边护着他别被挤到，一边给他讲解各种玩意儿，两人时不时爆发出一阵笑声。
萧寒沉默地跟在顾清泫身侧，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如同最忠诚的护卫，偶尔在顾清泫说得太忘形差点撞到人时，伸手稳稳地将人拉回身边。
谢兰辞则步履从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两旁店铺悬挂的、写着灯谜的彩纸条幅，偶尔会停下脚步，低声考校苏青临一两个浅显的字谜，苏青临答对了，他便微微颔首，眼中带着赞许。
楚晏兮紧紧挨着沈疏桐，两人并肩走在稍后一些。
楚晏兮一手挽着沈疏桐的胳膊，一手指着不远处一个悬挂着数十盏精美宫灯、围了不少文人模样的灯棚，兴致勃勃道：
“阿疏，我们也去猜灯谜可好？听说那家的灯谜是翰林院几位老学士出的，颇有难度，头彩是一盏琉璃八仙过海灯，甚是精巧。”
沈疏桐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灯棚果然雅致，围着的也多是些书生士子。
她本不喜这等凑热闹之事，但看着楚晏兮亮晶晶的、充满期待的眼神，拒绝的话便说不出口，只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走近灯棚。恰好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对着一条谜面摇头晃脑，苦思冥想。
那谜面写的是：“东风拂柳枝，细雨润新芽。看似无颜色，落笔已成花。（打一物）”
旁边围观的几人也在窃窃私语，有猜“墨”的，有猜“笔”的，似乎都不太确切。
楚晏兮微微蹙眉，思索片刻，忽然眼睛一亮，侧头在沈疏桐耳边低语：
“可是‘砚’？东风细雨喻研磨，无色成花指墨迹。”
她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带着甜甜的果香。
沈疏桐心中微动，再细看那谜面，确觉贴切。
她尚未开口，那灯棚主事的掌柜已抚掌笑道：
“这位小姐好才思！正是‘砚台’！”
说着，便示意伙计取下一盏绘制着山水墨韵的精致绢灯，作为彩头。
楚晏兮欢喜地接过灯笼，转手就塞到沈疏桐怀里：
“喏，送你了！我的‘砚台’解了这‘砚台’的谜，正好配你。”
她笑得眉眼弯弯，如同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沈疏桐抱着那盏尚带着她掌心温度的绢灯，看着她在人群中愈发娇艳生动的侧脸，心中那片名为“愉悦”的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来。
她忽然想起许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新年，宫中亦悬灯结彩。
当时还是小公主的楚晏兮，缠着刚刚成为她帝师不久的自己，非要她画一幅岁朝图……
“在想什么？”
楚晏兮见她出神，凑过来问。
沈疏桐收回思绪，目光落在她明媚的笑脸上，唇角微扬：
“想起你十四岁那年，也是新年，非要我为你画一幅小像。磨了我整整一个下午。”
楚晏兮愣了一下，随即记忆的闸门打开，那些泛着暖黄光泽的旧日时光汹涌而来。
她想起那个午后，熏暖的偏殿，沈疏桐执笔时专注清冷的侧脸，自己故意摆出各种古怪姿势逗她，她却始终眉眼沉静，笔下却勾勒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带着狡黠与灵动的少女模样……
“那幅画……”
楚晏兮眼神亮了起来，
“我还收在昭阳殿的暗格里呢！画得真好，把我画得那么……好看。”
她说着，脸颊微红，也不知是冻得，还是忆起了当时自己盯着画中人和作画人时，心头那懵懂又悸动的情愫。
“不是我画得好，”
沈疏桐看着她，声音低沉柔和，
“是你本就生得好。”
这话说得自然而真挚，没有半分刻意。
楚晏兮心头猛地一跳，一股甜蜜的热流瞬间窜遍四肢百骸。
她握紧了沈疏桐的手臂，将脸在她肩头蹭了蹭，低声道：
“那……等回去，你再给我画一幅，好不好？画现在的我，和现在的你……在一起的样子。”
沈疏桐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反手握住了她微凉的手，揣进了自己披风下暖融融的怀里，然后才低低地应了一声：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