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的初冬来得早。
北风卷着枯黄的落叶,在刚铺好沥青的县道上打着旋儿。
李建业穿着一件不知哪年的军大衣,领口的棉花都露了出来,成了灰黑色。
他蹲在路基旁,怀里捧着个搪瓷缸子,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辆正在来回碾压的压路机。
那眼神,比看自家亲媳妇还热乎。
“老李,再看这路也就那样,还能看出花来?”
一道清冷的声音在风中响起。
许天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后,身上披着件黑色风衣,手里依旧捏着那个保温杯,热气顺着杯口袅袅升起,模糊了他年轻的眉眼。
李建业慌忙站起来,因为蹲得太久,腿有些麻,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他嘿嘿傻笑。
“县长,您不懂。”
“这哪是沥青啊,这是江城老百姓的命脉。”
“这层黑油铺上去,咱江城的血就能流起来了。”
“流起来就好。”
许天紧了紧风衣领口,目光投向远处延伸的公路,眼神里闪过一丝厉色。
“路通了,血管里的那些垃圾和血栓,也该彻底清一清了。”
李建业脸上的笑容一滞。
他是个老机关,听得懂这弦外之音。
路通了,外部的阻力没了,接下来,就是内部的清算了。
……
下午三点,县政府会议室。
这是一场临时召集的县委常委扩大会议。
会议室里的暖气开得很足。
会议桌两侧坐满了人,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只有此起彼伏的打火机声和吞云吐雾的呼吸声,让屋子里烟雾缭绕,像是某个凶案现场。
陈望年坐在首位,手里捧着茶杯,闭目养神,仿佛老僧入定,对周围的气氛视而不见。
许天坐在左手第一位。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拿笔记录,而是低头翻看着一份蓝皮文件。
李国栋坐在末尾的加座上。
这位建委主任,此刻整个人缩在椅子里,像是一只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瘟鸡。
他的脸色蜡黄,额头上的虚汗擦了又冒,冒了又擦。
“咳。”
陈望年突然睁开眼,手指在桌面上轻叩了一下。
“人到齐了,开始吧。”
简单一句话,像是宣判书的卷首语。
纪委书记周平,面无表情地打开了面前那份卷宗。
“根据县委指示,县纪委对相关干部的违纪违法问题进行了初步核查。”
“现将关于县建委李国栋等七名同志严重违纪违法的调查报告,通报如下……”
“……利用职务之便,收受鑫皓地产贿赂共计现金一百四十万元……”
“……违规审批工业园二期用地,导致国有资产流失……”
“……长期与多名女性保持不正当关系,权色交易……”
“……挪用公款装修个人私宅……”
随着一条条罪状被念出,李国栋的脸色从惨白变成了死灰。
全完了。
巨大的恐惧瞬间击穿了他的心理防线。
李国栋猛地站起来。
“我……我要向组织交代!我是被逼的!这不关我的事!”
李国栋语无伦次,双手在空中乱舞,满脸油汗顺着下巴滴在衣领上。
“是梁琦!是孙德江那个死胖子!我是被他们逼的!我只是个跑腿的!那些钱我一分没敢花啊!”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歇斯底里地喊叫。
“我还有检举!我有立功表现!我知道孙德江还有个私生子在……”
“哗啦。”
文件合上的声音,打断了李国栋的疯狂。
许天终于抬起头。
“李主任。”
“你是想说,那张写着你老婆名字的美容卡,是梁琦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着你老婆去办的?”
李国栋的瞳孔一缩。
许天盯着李国栋的眼睛。
“还是想说,工业园那块地的审批字,是孙德江握着你的手,一笔一划签下去的?”
李国栋张着嘴,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
“既然在这个位置上,手伸了,就要做好被剁的准备。”
许天拧开保温杯,抿了一口茶水,润了润嗓子。
“别把责任都推给上面的人。”
“梁琦在省城吃肉,你在江城喝汤的时候,也没见你觉得委屈,没见你喊着是被逼的。”
“机会给过你了,是你自己没抓住。”
许天放下杯子。
“带走。”
此时。
会议室的大门被推开,两名纪委工作人员大步上前,一左一右,像钳子一样架住了李国栋的胳膊。
“不!许县长!陈书记!看在我干了这么多年的份上……”
“走!”
工作人员不再给他废话的机会,拖着他往外走。
这位主任,此刻双腿发软,鞋子都蹭掉了一只,像一滩烂泥一样被拖了出去。
随着李国栋那凄厉的求饶声在走廊里渐渐远去,会议室里其他几个被点名的干部,身子都不由自主地抖若筛糠。
他们低着头,恨不得把脑袋塞进裤裆里,生怕下一个名字就是自己。
“剩下的六个,我就不一一点名了。”
许天环视四周,目光所及之处,无人敢与其对视。
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局长和主任们,此刻脆弱得像是一群待宰的鹌鹑。
“自己去纪委把问题交代清楚。”
“今晚十二点之前,是最后期限。”
许天靠回椅背,语气淡然。
“主动点,把脏款退了,把事说清了,或许还能回家过个年。”
“但等着我们上门去请,那就只能在里面吃饺子了。”
这不仅是敲打,这是最后通牒。
陈望年适时地睁开眼,捧着茶杯,像是自言自语般插了一句。
“许县长的意思,也是县委的意思。”
江城的天,灰了太久,该洗洗了。”
“不洗干净,光照不进来,路也修不通。”
这话一出,等于给这场清洗定下了最高的政治基调。
书记和县长,在这件事上,是一个鼻孔出气。
……
散会后。
天色已经擦黑。
走廊里的灯光昏黄,拉长了人影。
周桂龙跟在许天身后,快走了两步,从兜里摸出烟盒,点了一根,这才骂骂咧咧地开口。
“这帮孙子,平时一个个跟我讲程序和讲规矩,真动真格的,全是软脚虾。”
“刚才李建国尿裤子那怂样,真是丢人现眼。”
他吐出一口烟圈,脸上带着几分快意。
“县长,这次算是把脓包彻底挤干净了?”
“我看剩下那几个,估计今晚都得去纪委排队自首。”
“哪有那么容易。”
许天停下脚步。
“脓包挤了,留下的坑还在。”
“这烂肉挖掉了,还得长新肉才行。”
他看着周桂龙。
“老周,通知组织部林谦,考察干部的步子要迈大点。”
“这次空出来的位子不少,我要的是能干活的,不是只会提包敬酒、只会揣摩上意的。”
“江城的路要修,江城的经济要搞,靠那一套虚头巴脑的东西不行。”
周桂龙愣了一下,随即咧嘴一笑,把烟头狠狠掐灭,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得嘞!我这就去传话。”
“只要您一句话,刀山火海老周我都去。”
“哪怕是把这江城的地皮翻过来找,我也给您找出几个能干事的生瓜蛋子来!”
许天笑了笑,伸手拍了拍周桂龙宽厚的肩膀。
经此一役。
江城官场,无论是老油条,还是投机者,切底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