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天的车在一个家属院门口停了下来。
这里是省发改委的家属楼,住的都是些实权部门的中层干部。
他拎着一个布袋子,走进了二号楼。
布袋里,不是什么名烟名酒,而是一副用料考究的围棋子,云子,还有一本古籍棋谱,纸页泛黄,边角都起了毛。
他要拜访的人,是省发改委产业协调处的处长,孙晖。
此人是赵明轩父亲的老部下,按理说是赵家的嫡系。
但许天在构建关系网格图时,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细节。
半年前,发改委空缺一个副主任的位置,所有人都以为会是孙晖顺位上调,结果却是赵家从别的部门调来一个更年轻的亲信,截了胡。
这件事做得不算漂亮。
孙晖自此便深居简出,连单位的集体活动都很少参加了。
一个有资历、有能力、却被自己人背后捅了一刀的老臣。
这种人,心里没有怨气是不可能的。
他未必会背叛赵家,但他的心里,一定埋下了一根刺。
许天要做的,不是拔掉这根刺,而是悄悄地给它浇点水。
“咚咚咚。”
他敲响了301的房门。
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妇人,看到陌生的许天,一脸警惕:“你找谁?”
“阿姨您好,我叫许天,是江城县红枫镇的。”许天的笑容温和无害,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这次来省城办事,顺道过来给孙处长拜个年。”
“我们红枫镇的钱镇长常说,孙处长是咱们县走出去的骄傲,让我们这些晚辈有机会一定要多来学习请教。”
他巧妙地把钱正雄当成了一块敲门砖,既拉近了老乡的距离,又给足了对方面子,姿态放得极低。
“许天?”里屋传来一个男声。
“让他进来吧。”
许天走进屋,一个穿着灰色毛衣,头发花白的男人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正是孙晖。
“孙处长,新年好。”许天微微躬身,将手里的布袋放在茶几上,“知道您喜欢下棋,在老家淘了点小玩意,不成敬意。”
孙晖的目光落在那个布袋上,眼神动了动,没有立刻去碰。
他放下报纸,审视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太年轻了,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但眼神里的沉稳像个老油条。
“许天……江城县,红枫镇的许副镇长?”孙晖缓缓开口。
许天心里微微一凛。
他没想到,自己一个副科级的小干部,对方竟然一口就能叫出自己的职务。
“是,孙处长好记性。”
“不是我记性好,是你那份关于南坡岭的报告,写得好。”孙晖指了指对面的沙发,“坐吧。”
原来如此。
南坡岭作为扶贫典型,报告肯定在省里相关单位流转过,发改委主管产业,看到这份报告顺理成章。
孙晖亲自给许天倒了杯茶,这个举动让许天明白,自己今天来对了。
“一份分内的工作总结而已,让孙处长见笑了。”许天谦虚道。
“分内工作?”孙晖哼了一声,“现在这年头,肯把分内工作做到极致的人,可不多了。”
他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看似随意地问道:“听说,你在红枫镇搞的那个合作社,动了不少人的蛋糕啊。”
“谈不上动蛋糕。”许天坦然回应,“只是想让做蛋糕的人,能多分到一小块属于自己的奶油。不然,以后谁还愿意费力气去做蛋糕呢?”
孙晖捏着茶杯的手指顿了一下。
他抬起眼,深深地看了许天一眼。
这句话,太对他的胃口了。
他主管产业协调,做的就是分蛋糕的活。可这些年,他眼睁睁看着那些真正做大蛋糕的实体企业步履维艰,而那些玩弄资本手段的聪明人却赚得盆满钵满。
他想管,可无能为力。
因为那些聪明人的背后,往往站着他得罪不起的人。
比如他自己,兢兢业业干了半辈子,最后被摘了桃子。
何其相似。
“说得好。”孙晖的声音缓和下来,“让做蛋糕的人多分到奶油……可惜啊,总有人觉得,奶油就该是他们自己的。”
屋子里的气氛,陷入了一种微妙的沉默。
许天知道,火候到了。
他没有再接这个话头,而是笑着指了指那本棋谱:“孙处长,我来之前,听钱镇长说,您是咱们县出去的围棋第一高手。”
“我刚学棋不久,棋瘾大,您看能不能指点我一两手?”
这个转折,自然而流畅。
既表达了亲近,又给了对方一个台阶下。
孙晖脸上的阴霾果然散去了不少,露出一丝笑意:“哦?老钱还跟你提过我?他那个臭棋篓子。”
话虽如此,他还是饶有兴致地打开了布袋。
当他看到那本泛黄的《忘忧清乐集》古谱时,眼睛一下子就直了。
“这……这是明刻版的残本?”他捧起棋谱,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我也不懂,在一个老乡家里收来的,看着古朴,就想您可能会喜欢。”
孙晖没再说话,只是摩挲着那本棋谱,眼神复杂。
这份礼,太重了。
不是价格上的重,而是心意上的重。
送到他的心坎里去了。
“来,下一盘。”孙晖放下棋谱,摆开了棋盘。
一个小时后,许天大败。
他输得心服口服,脸上却带着求知若渴的笑容:“孙处长棋力高深,晚辈受教了。”
“你根基不错,就是杀心太重,布局太大。”孙晖一边复盘,一边点评,“有时候,一块实实在在的活棋,比一条首尾难顾的大龙,要有用得多。”
许天垂下眼帘,在思索棋局:“您说的是。是我太贪心了,总想着毕其功于一役,反而处处受制。”
孙晖落子的手停在半空。
他看着许天,忽然笑了,那笑容意味深长。
“年轻人,有点想法是好事。”
“输一盘棋,不要紧。只要棋盘还在,就总有翻盘的机会。”
他将一颗白子,轻轻放在了棋盘的天元之位。
“有时候,一颗看似无用的闲子,落在关键的位置上,就能盘活全局。”
许天站起身,朝着孙晖,深深鞠了一躬。
“多谢孙处长指点,我明白了。”
他没有多留,婉拒了孙晖的午饭邀请,告辞离开。
从孙家出来,许天坐回车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孙晖最后那句话,是承诺,也是提醒。
下一站,省委大院,周国涛部长。
与在孙家的谨小慎微不同,去见周国涛,许天的心态更像是去见一位严厉的老师。
他需要汇报思想,更需要获得下一步行动的许可。
周国涛的办公室里,暖气开得很足。
他依旧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模样,听完许天对红枫镇近期工作的汇报,对那位即将到任的高远副书记的分析后,不置可否。
“赵家的手笔,一向如此。”周国涛端起茶杯,“用一个履历光鲜的自己人,卡住关键位置,再用精英主义造势,让你这种从泥地里爬出来的人,显得土气,上不了台面。”
“这是阳谋,你挡不住。”
“我没想挡。”许天平静地回答,“我想的是,既然县里的舞台不够大,那我就去市里,去省里,搭一个更大的台子。”
周国涛抬起眼皮,来了兴趣:“怎么说?”
“我想把南坡岭的扶贫合作社模式,升级为乡镇联合发展体。”
“不光是种药材,还可以搞养殖,搞农产品深加工。”
“把周边的几个乡镇都联动起来,形成一个产业链。”
“这个想法,需要市里甚至省里相关部门的政策支持。”
“我想写一份详细的报告,直接递交到省政策研究室。”
许天说完,抬起头,直视着周国涛。
这是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越级的想法。
他一个副镇长,绕开县里市里,直接向省里提报一个区域发展规划?
传出去,就是不知天高地厚,是严重的政治幼稚病。
周国涛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眼神里闪过一丝惊叹。
他算是明白许天的意图了。
赵家派一个副书记来县里压制他,他就干脆跳出县里的棋盘,直接在市级甚至省级层面开辟第二战场!
高远就算把江城县的权力抓得再牢,也管不到许天在省里画下的那张蓝图。
这是何等的魄力和手笔!
“你这个想法,林副书记应该会很感兴趣。”周国涛突然开口,说了一句看似毫不相干的话。
许天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知道,这是周国涛在给他指路。
省委副书记林建国,主管的就是全省的农业和扶贫工作。
他也是林清涵的父亲。
“可是,”周国涛目光变得锐利,“林副书记家的门槛,可高得很。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他指的,自然是赵、林两家联姻的风声。
“赵家那位大公子赵平云,昨天刚从林家拜年出来。”
周国涛看着许天,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现在过去,就是把他林建国,架在火上烤。”
“你,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