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胜利感觉自己的后心,瞬间就被冷汗浸湿了。
他看着许天脸上那人畜无害的笑容,觉得比看到罗志斌发火时还要可怕。
接,还是不接?
接过来,就等于承认了这个大方向。
以后方案出了任何问题,他李胜利就是第一责任人。
不接?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许天把高帽子一顶一顶地给他戴上,说他经验丰富,有感情,有责任心。
他要是敢说一个“不”字,立刻就会被扣上一个阻碍改革和不识大体的帽子。
而且,许天刚才那几个案例,虽然没有点名,但已经是在敲山震虎了。
那是在警告他李胜利,你屁股底下不干净,别给脸不要脸!
李胜利的脑子里,电光石火间闪过无数个念头。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得选了。
他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笑容,比哭还难看。
“许主任……您太抬举我了。”
“既然……既然领导这么信任我,那……那我就勉为其难,试试看。”
“不是试试看。”
许天纠正道。
“是一定要做好。”
会议,就在这样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结束了。
回到办公室,吴文斌兴奋地一挥拳头。
“许哥,你这招太绝了!”
“我看那个李胜利,脸都绿了!这下他被架在火上烤,想不干都不行了!”
老马也笑着摇了摇头,给许天竖了个大拇指。
“高,实在是高。”
“这就叫阳谋。”
“逼着他自己往我们挖好的坑里跳。”
许天没有什么得意的表情,他给自己泡了杯茶,神色平静。
“别高兴得太早。”
“像李胜利这种在泥水里滚了几十年的老油条,不会这么轻易就范的。”
“明着对抗,他不敢。”
“但他有一百种办法,在暗地里给你下绊子,让你有力气也使不出来。”
“他会拖死你。”
吴文斌一愣。
“拖?他敢?”
“他怎么不敢?”
许天喝了口茶。
“看着吧,好戏,才刚刚开始。”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吴文斌终于见识到了,什么叫做老油条的软钉子。
李胜利表面上对制定承包方案的事情,表现得无比积极。
他成立了一个由他亲自挂帅的方案起草小组,把联社好几个科室的负责人都拉了进来。
然后,就开始了漫长的走流程。
第一天,开动员会。
李胜利在会上讲了三个小时,从供销社的光辉历史,讲到当前面临的严峻挑战,再到对未来改革的美好展望,就是不提一句具体怎么干。
第二天,收集资料。
李胜利要求各个科室,提供从供销社成立以来的所有资产明细、人事变动、财务报表。
那些资料,堆起来比人都高,很多都发了霉,根本没法看。
第三天,分组讨论。
李胜利把起草小组分成好几个工作组,每个组都开了半天会,最后形成的会议纪要,全是“原则上同意”、“理论上可行”之类的废话。
许天这边,每天都会派吴文斌去催问进度。
吴文斌一去,李胜利就拉着他,态度好得不得了。
“哎呀,文斌老弟,你来了正好!”
“快帮我们看看,这个资产评估的办法,是不是有点问题?”
“我总觉得,容易造成集体资产流失啊!”
“文斌老弟,你给许主任反映一下,这个人员安置,太复杂了!”
“老同志们情绪不稳定,我们是不是应该先做一个全面的思想动态调研?”
“文斌老弟,不是我们不抓紧啊,实在是这个事情,牵一发而动全身,急不得,必须稳妥,稳妥第一!”
他嘴上说着各种困难,就是不给你一个明确的时间表。
吴文斌被他这些太极推手搞得头都大了,每次都是一肚子火回来,又发作不出来。
“许哥!这个老王八蛋!他就是在耍我们!”
吴文斌气得在办公室里团团转。
“我们去找陈书记!让陈书记给他施压!”
“没用的。”
许天依旧淡定地看着手里的文件。
“你去找陈书记,他会说得比你还委屈。”
“他会告诉陈书记,他为了供销社的改革,殚精竭虑,夜不能寐,生怕出一点纰漏,辜负了领导的信任。”
“他会把拖,说成是稳重,说成是负责任。”
“你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那……那怎么办?就这么让他拖下去?”
吴文斌急了。
“他拖得起,下面的工人们可拖不起啊!”
许天放下文件,抬起头,笑了笑。
“你急什么?”
“他以为他在拖延时间,但他不知道,他每拖延一天,都是在给我们送一份大礼。”
许天指了指吴文斌的办公桌。
“我让你记的东西,都记下来了吗?”
吴文斌一愣,点了点头。
按照许天的吩咐,他每天都把李胜利那边的工作进展,详细地记录在一个本子上。
哪天开了什么会,讨论了什么内容,谁说了什么话,最后有什么结论。
“许哥,这不就是一本流水账吗?有什么用?”
“现在没用。”
许天站起身,走到窗边。
“但很快,它就会变成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又过了几天,许天的办公室里,来了几个稀客。
是城关镇农资服务站的王秀莲,还有另外几个乡镇网点的负责人。
他们是听说了县里要搞承包改革,特意跑来打听消息的。
“许主任,我们可都盼着呢!”
“您给句准话,这事儿到底什么时候能定下来?”
一个叫张武的汉子,是红旗镇供销社的主任,性格火爆,快人快语。
“我们下面的人,心都快长草了!都等着大干一场呢!”
许天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叹了口气,露出一脸为难的表情。
“唉,同志们,不是我不想快啊。”
“你们的心情,我完全理解。”
“但是,改革不是儿戏,要考虑方方面面的问题。”
他说着,状似无意地把吴文斌记录的那个工作日志,放在了桌子最显眼的位置。
“李主任他们,为了这个方案,也是日夜操劳,你看,这是他们这半个多月的工作纪要,每天都开会研究,慎重得很呐。”
张武是个粗人,他哪听得懂这些官话,他只看到了桌上那个本子。
他一把拿了过来。
“我看看,你们到底研究出什么名堂了!”
他翻开本子,大声地念了起来。
“十月二十号,开动员会,李主任强调,要统一思想,提高认识……”
“十月二十一号,讨论资产清查方案,会议认为,该项工作十分重要,建议成立专项小组……”
“十月二十五号,研究人员分流问题,与会同志一致表示,要妥善处理,确保稳定……”
张武念着念着,声音越来越大,脸色越来越红。
最后,他狠狠地把本子摔在桌子上。
“操他妈的!”
“这他妈叫研究?这他妈就是一群大爷在聊天喝茶!”
“半个月了!连个屁都没研究出来!”
王秀莲也拿过本子,一页一页地翻看,她的手,气得都在发抖。
许天连忙劝解。
“哎,张武同志,话不能这么说。”
“李主任他们也是老成持重,想把事情考虑得周全一些嘛。”
“周全个屁!”
张武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茶杯都跳了起来。
“他们这是坐在办公室里,喝着茶,吹着空调,根本不管我们下面人的死活!”
“他们这是想把这么好的政策,活活给拖死!”
张武通红的眼睛盯着许天。
“许主任,我们信你!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许天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我也没有太好的办法。”
“李主任是老同志,我总不能逼着他吧?”
张武看着许天那为难的样子,他明白了什么。
他站起身。
“许主任,我们知道了!”
“既然你们领导不好出面,那我们这些大老粗,就用我们自己的办法来!”
说完,他转身就走,头也不回。
王秀莲等人也跟了上去,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愤怒。
吴文斌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有些担心。
“许哥,他们……不会去闹事吧?”
许天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
“水不搅浑,怎么摸鱼?”
“放心,他们都是聪明人,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他们要的,只是一个说法。”
“而我们,正好需要他们,去帮我们要这个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