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吱呀作响的独轮车碾过沈家院门的门槛，满载的青砖瓦片和种子袋卸下，带回了县城的气息和沉甸甸的希望。
“可算回来了！”
二爹孙河听到声音，第一个从灶房探出头，快步迎上，一把拉住沈宁玉，粗糙的手指习惯性掸着她新衣上不存在的灰。
“玉姐儿，没磕着碰着吧？城里人多得慌！”
“二爹，我好着呢！”
沈宁玉扬起笑脸，特意举起小布包，“娘，二爹，看！三爹给我买的新书！还有练字的纸！”
沈秀接过布包看了看，温声道：“知道用功是好事。松哥，路上可还顺当？”目光转向林松。
三爹林松脸上带着倦色，眼神却沉稳依旧：“秀姐放心，料都齐了，店家三日内送货。种子也买了，上乘的。”
他将种子袋递给孙河。
孙河接过袋子，掂了掂，露出农人特有的虔诚：“好，好！开春就指望它了！松哥儿挑的，准错不了！”
“大爹！看这青砖！结实！”
沈风兴奋地招呼赵大川。
赵大川摸着光滑冰凉的青砖，咧嘴一笑，顺手把跳下车的沈宁玉抱起掂了掂：“好料！玉姐儿也沉实了！等料齐，咱就动工！”
他声音洪亮，带着对未来的憧憬。沈宁玉被他抱着，心里暖暖的，嘴上却撒娇：“爹，我都多大了！快放我看砖！”
[亲爹这力气……要是能分我点就好了。]
晚饭在暖融融的炕屋进行。
沈宁玉坐在林松身边，边吃边讲见闻，略过换种的心虚，专拣新奇的说：
“……那个下巴抬老高的王小姐，嗓门可大，”
她特意学得惟妙惟肖，“说什么‘女子读书自讨苦吃，早点相看夫郎才正经！舒舒服服过日子不好吗？’”
“呸！狗眼看人低！”
沈风第一个嗤笑出声，愤愤咬了口饼，“她们懂啥？六妹读书是为咱家！比她们强百倍！”
他看向沈宁玉，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带着“我妹最棒”的骄傲。
沈宁玉心中微暖，也觉有些好笑：
[傻四哥，人家那是“躺赢”的凡尔赛发言。]
她笑了笑，转向林松和沈秀，语气平静却带着超越年龄的笃定：
“娘，三爹，爹，二爹，哥哥们，她们有她们的路要走。我读书，不是为了跟她们比什么高低贵贱，”
她刻意顿了顿，“是为了咱们沈家自己能立得更稳，腰杆挺得更直。为了家里人以后能少受些徭役之苦，也为了我自己将来……能多点选择。”
沈秀看着女儿沉静的小脸，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孩童的懵懂，只有一种波澜不惊的清醒。
她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拢了拢女儿鬓边的碎发，语气无比坚定：“玉姐儿说得对！咱们不求攀比，只求个立身自主！娘支持你！”
林松放下筷子，目光深邃：“玉姐儿心思通透，三爹甚慰。
至于那官学……”
他眼中锐光一闪，下定决心的力量破土而出，“她们视畏途，吾辈视机遇！裴大人开官学，倡‘有教无类’，此乃打破陈规之良机！
老三，明日随我去里正家，打听官学章程、束修、课业。为父……”
他挺直背脊，傲气与斗志重现，“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这举业之路，当去官学再搏！”
他看向沈宁玉，考究道：“你言‘玉麦’耐旱，欲试种沙坡地？此物罕见价昂，你……为何觉可行？可有他书原由？”
沈宁玉心中警动，放下碗筷：“回三爹，原由说不上，瞎琢磨。伙计说它耐旱不挑地。
咱家沙坡地存不住水，种黍豆收成总差，白费力气种子。它既耐旱，不正合适？
收成比黍豆好一星半点也是赚。
秸秆听说喂牲口比干草强，以后养牛养驴也能省草料。薄地试试呗？万一成，多条路。”
林松深深看她，心惊于她条理清晰。
他缓缓点头：“思虑周全。沙地确需变通。试种无妨。依你。”
“谢谢三爹！”沈宁玉松了口气。
“好！好！”
赵大川拍大腿，想揉女儿头又停住，轻拍她肩，“松哥，早该如此！凭你学问，窝村里屈才！咱家供得起！
玉姐儿也供！双喜临门！官学，去定了！玉姐儿，好好学！”
三爹孙河虽肉疼花销，想到举人富贵和免徭役前景，咬牙道：“对！松哥，玉姐儿，安心读书！家里有我们！玉姐儿想吃什么跟二爹说！”
沈风挥舞拳头：“三爹，六妹，放心考！力气活有我！盘炕工钱攒着买笔墨！”
翌日清晨，沈家刚收拾完碗筷，院外便传来村长爽朗的笑声。
“大川家的！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村长满面红光地走进院子，手里拿着一张盖着鲜红县衙大印的告示。
“裴青天的官学，定下开馆吉日了！三月十八，就在县衙后街新修缮的学舍！”
他将告示递给林松。沈家人都围拢过来，连在院里劈柴的赵大川也放下斧头凑近。
林松展开告示，沈秀、孙河、沈林几兄弟都探头细看。告示上墨字清晰：
“青川县官学重开告示……为广开教化之门，泽被乡梓，无论男女，凡身家清白，有志于学，经里正保举者，皆可报名应试……择优录取……
束修视家境酌情减免……开馆之日，三月十八……”
“无论男女……皆可报名……”
孙河喃喃念着，眼神复杂地看向沈宁玉。
“择优录取……束修减免……”
沈林眼中也燃起了希望。
“林秀才你的门开了！”
村长用力拍了拍林松的肩膀，声音洪亮，
“裴青天这是动真格的！老汉我第一个保举你！凭你的学问，定能高中！给咱大青村争光！”
林松郑重拱手，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
“谢老丈保举！林松定不负大人期望，亦不负乡邻厚望！”
“好！沈家出人才，是咱村荣耀！”
村长捋须大笑，“林秀才安心备考！村里若有其他适龄肯学的小子，老汉也去说道说道！这可是裴青天给的福分，不能错过！”
送走兴高采烈的里正，沈家堂屋的气氛瞬间变得热烈又带着几分凝重。
“三月十八……那没多少日子了！”
孙河首先担忧起来，“松哥，这束修虽能减免，可笔墨纸砚、书籍、还有在县城的花销……咱家建房在即，春耕也马上要开始，这钱……”
“河哥不必过于忧心。”
林松沉稳道，“告示言明‘酌情减免’，我自有秀才功名在身，或可争取更多优待。
且官学提供学舍住宿，省去赁屋之费。笔墨书籍乃必需，但可量力而行，旧书亦能温故知新。
至于日常嚼用，家中带些干粮，再补贴少许即可。待我在官学站稳，或可寻些抄书、助教之职贴补。”
赵大川拍板：“松哥说得在理！该花的不能省！建房钱紧一紧，春耕咱爷几个多出把力！供你读书是头等大事！玉姐儿也是！”
沈风立刻接口：“对对！我盘炕的工钱都留着！给三爹和六妹买书买纸！”
沈林则想到实际问题：“三爹，官学开馆在即，春耕建房也迫在眉睫，您这一去，家里……”
“无妨。”
林松早有思量，“官学亦有旬休，农忙时节告假数日回乡帮扶，情理之中。
建房之事，有秀姐、河哥统筹，大川兄掌总，老大、老二、老三、老四皆已长成，能担重任。
家中诸事，我远程亦可参详。关键在于入学应试，必得一击而中。”
这时，一直安静旁听的沈宁玉抬起头，清澈的目光看向林松，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三爹，您去官学报到应考那天……能带我一起去看看吗？”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玉姐儿？”
沈秀有些意外，“你三爹是去办正事，应试要紧，怕是顾不上你。官学重地，规矩也大。”
“娘，我不添乱！”
沈宁玉连忙解释，理由早已在心中盘桓，
“我就想……跟三爹去官学门口看看，认认地方。裴大人不是开了‘有教无类’的口子吗？
我虽年纪小，根基也浅，在家跟三爹学是一回事，可若能亲眼看看官学是什么样子，先生们怎么教，或许……也能长长见识，知道以后努力的方向？”
她顿了顿，看向林松，眼神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求知欲和小心思：
“而且……三爹您学问这么好，万一被裴大人看重，问起家中子弟……我若连官学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岂不给您丢脸？
我就跟着，保证不乱跑，不说话，只看一眼，行吗？”
她巧妙地搬出了裴琰，也点明了“不给三爹丢脸”这个家人最在意的点。
林松深深地看着女儿。那双眼睛清澈依旧，但深处却藏着一丝他熟悉的、不属于孩童的盘算。
她想去官学，绝不只是“看看”那么简单。是想探探路？
还是……对那位裴县令有某种程度的在意？亦或是，想评估一下官学是否真值得她未来投入？
他沉吟片刻，没有点破，反而觉得带她去一趟，让她亲眼看看这“外面的世界”，或许并非坏事。
见识了真正的门槛和差距，或许更能沉下心来打基础。再者，有他看着，也出不了岔子。
“也罢。”
林松缓缓点头，对沈秀道，“秀姐，玉姐儿想去见识见识，也是求学之心。
届时我带她同去，只在官学外围看看，不进去打扰。
让她知晓求学之路不易，或许更能鞭策其在家用功。”
他又看向沈宁玉，语气带着告诫：“记住你的话，只看，少言，紧随我身侧。若觉无趣或规矩森严，亦不可任性喧哗。”
“嗯！谢谢三爹！谢谢娘！我一定乖乖的！”
沈宁玉用力点头，小脸上满是一副得逞的雀跃，心中却已飞速盘算：
[终于有机会近距离观察裴琰的“新政”和他本人的态度了。官学……是机遇还是更大的束缚？得亲眼看看才能判断。]
“行吧，松哥儿看着办。”
沈秀见林松应允，也放下心来。
沈风立刻嚷道：“三爹，六妹，那天我也陪你们一起去，路上安全！”
事情就此敲定。沈家关于官学的讨论告一段落，重心又回到迫在眉睫的建房和春耕准备上。
晚食过后，沈宁玉回到自己小屋。确认外面无人，她心念一动，闪身进入空间。
恒定的光线、整齐的货架、汩汩流淌的灵泉井瞬间取代了土墙草顶。她长长舒了口气，毫无形象地瘫坐在井边一张舒适的现代折叠椅上。
“呼……应付家人还挺心累。”
她嘟囔着，从旁边货架上精准地拿出一小罐珍藏的速溶奶茶粉，用灵泉水冲了一大杯。
带着浓郁奶香和茶味的液体滑入喉咙，瞬间驱散了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紧绷，让她舒服得眯起了眼睛。
[这才是生活啊……]
她一边小口啜饮着奶茶，一边随手翻看着那本《游历杂记》。
书里记载的各地风物人情对她了解这个世界很有帮助，但看久了也觉得枯燥。
放下书，目光扫过空间里囤积如山的物资，安全感油然而生。
[有空间真好，至少饿不着。等新房子建好，得想办法把生活品质再提升一点。]
想到即将跟三爹去县城官学“看看”，沈宁玉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裴琰……暖炕推广、开官学、除彪三……动作不断。他到底想干什么？是真的为民做主的能吏，还是另有所图？墨云的异常他到底有没有起疑？]
裴琰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始终是她心头最大的忌惮。
她需要情报。
而混在三爹身边，以“好奇孩童”的身份去官学外围观察，无疑是最安全、最不引人注目的方式。
或许，还能捕捉到一些关于裴琰动向的蛛丝马迹。
[以进为退。]
沈宁玉抿了一口奶茶，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去看看，才能知道水有多深。也才能知道，我做的那些动作会不会被察觉。顺便也找找新的路子。]
估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她闪身出了空间。屋内依旧是她离开时的样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