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鸮”离开后,房间里那令人窒息的寂静仿佛拥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在苏韫莬的胸口。唯一的光源是头顶那盏永恒不变的无影灯,将房间内的一切都照得毫发毕现,却也剥夺了所有阴影可能带来的隐秘与安全感。角落里的看守依旧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只有监测仪器屏幕上跳动的数字,证明着时间并未完全停滞。
“忘记过去,适应现在……”
灰鸮最后那句话,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在苏韫莬的心头。这不是建议,是命令。是用一种看似给予选择,实则剥夺一切的方式,要求他主动放弃自己的记忆、情感,乃至作为“苏韫莬”的身份。
他做不到。
那些记忆,无论是温暖的还是痛苦的,都是构成他存在的基石。忘记顾言澈他们的背叛与扭曲的“保护”?忘记秦铮带来的恐惧与窒息?还是忘记更早之前,那六个依赖他、也曾给予他慰藉的男孩?忘记他自己十年来的付出与牺牲?
如果这些都忘记了,他还是谁?一具仅仅维持着生理机能的行尸走肉吗?
一种近乎顽固的抵抗意志,在他虚弱不堪的身体里微弱地燃烧着。这意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或许是因为顾言澈他们的药物影响正在减退,或许是因为“灰鸮”那毫不掩饰的、非人化的控制,反而激起了他求生本能之外,那点属于“人”的尊严。
他不能忘记。他必须记住。记住他是谁,记住他经历过什么,记住……是谁把他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就在他于内心构筑这脆弱的防线时,金属门再次无声滑开。
这一次,进来的是韩博士。
他换下了之前那身精致的西装,穿着一套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一尘不染的白色医师袍,脸上依旧戴着那副金丝眼镜,眼神锐利而冷静,手里提着一个比之前稍小一些的银色金属箱。
看到韩博士的瞬间,苏韫莬的心脏猛地一缩。这个代表着“彻底稳定”——或者说“精神毁灭”——的执行者,竟然也出现在了这里!灰鸮说的“韩博士会负责你后续的医疗和‘稳定’工作”,原来是真的。他们是一伙的!
韩博士对角落的看守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径直走到病床边。他的目光落在苏韫莬脸上,没有任何寒暄或客套,直接进入了工作状态,仿佛他们之前在那栋玻璃别墅里的冲突从未发生。
“苏先生,看来‘灰鸮’的行动虽然粗暴,但至少暂时稳定了你的外部环境。”韩博士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现在,我们可以专注于解决你自身的‘问题’了。”
问题?苏韫莬在心里冷笑。在他眼里,自己只是一个需要被修复的、有“问题”的物件。
韩博士打开银色金属箱,里面整齐地排列着各种药剂、注射器和一些苏韫莬叫不出名字的、连接着细小电极的贴片。
“根据你之前的脑波数据和生理指标显示,你的神经系统仍处于高度不稳定状态,存在潜在的、不受控的活跃风险。”韩博士一边熟练地准备着器械,一边用那种宣读论文般的口吻说道,“这对于你自身的‘健康’,以及我们希望你达到的‘平静’状态,都是不利的。”
他拿起一支已经抽取了某种淡蓝色液体的注射器,针尖在无影灯下反射出一点寒芒。
“这是我根据你的具体情况,调整后的神经调节制剂。它能更精准地作用于大脑皮层特定区域,有效‘抚平’那些异常的电流活动,帮助你建立新的、更稳定的神经连接模式。”他顿了顿,抬眼看向苏韫莬,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专业”,“当然,如同我之前告知的,任何干预都有代价。可能会加速部分短期记忆的消退,并进一步降低情感反应的强度。但请相信,这是通往‘内在平静’的必要路径。”
内在平静……苏韫莬看着那支越来越近的注射器,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又是这一套!用剥夺他之所以为“人”的根本,来换取所谓的“平静”!
他想挣扎,想怒吼,想将那支该死的注射器打翻在地。但他的身体依旧虚弱,手腕和脚踝处似乎也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禁锢着,让他连大幅度的动作都做不到。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冰冷的针尖,再次瞄准自己手臂上清晰的血管。
绝望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他。难道无论落到谁手里,最终都逃不过被药物摧毁意志的命运吗?
就在韩博士的手指即将按下推注器的前一刻,苏韫莬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猛地偏开了头,避开了针尖的直指!这个动作耗尽了他刚刚积蓄起来的一点能量,让他剧烈地喘息起来,额角渗出冷汗。
韩博士的动作顿住了。他微微蹙眉,似乎对苏韫莬这微不足道的反抗感到一丝意外和不悦。
“苏先生,配合治疗对你没有坏处。”他的语气依旧平稳,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抗拒只会增加不必要的痛苦,并且可能影响药剂的最终效果。”
苏韫莬剧烈地喘息着,抬起眼,死死地盯着韩博士。他的眼神不再空洞,也不再是之前那种破碎的绝望,而是燃起了一种混合着愤怒、不甘和最后尊严的火焰。
“我……拒绝……”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
他拒绝。
拒绝这种以毁灭人格为代价的“平静”。
拒绝成为他们手中可以随意涂抹的白板。
韩博士看着他眼中那簇燃烧的火焰,推了推眼镜,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类似“感兴趣”的表情,仿佛科学家发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实验变量。
“有意思。”他低声说了一句,“在经历了如此程度的精神和肉体消耗后,竟然还能保有如此……鲜明的抵抗意志。这确实值得记录。”
他并没有因为苏韫菀的拒绝而强行注射,反而收回了注射器,重新放回金属箱。但他并没有离开,而是拿出了那些连接着电极的贴片。
“既然你对药剂有所顾虑,我们可以先从非侵入性的物理调控开始。”韩博士的语气恢复了那种绝对的理性,“这些经颅微电流刺激贴片,可以通过特定的低频电流,温和地调节你的脑电活动,帮助你……放松。”
他说着,就要将那些冰冷的贴片贴上苏韫莬的额头和太阳穴。
苏韫莬猛地闭上眼,将头更深地埋进枕头里,用尽全身的力气表达着无声的抗拒。他不知道这些贴片具体有什么用,但他绝不相信这只是为了帮他“放松”。这一定是另一种形式的控制,另一种试图磨灭他意志的手段!
针尖与意志的对峙,在无声中展开。
韩博士看着苏韫莬紧绷的、写满拒绝的侧脸,动作再次停顿。他似乎在进行某种评估。
角落里的看守依旧沉默,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几秒钟后,韩博士缓缓直起身,将电极贴片也收了起来。
“看来,你需要更多的时间来……‘适应’。”他得出结论,语气听不出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强行介入确实可能引发不可预测的应激反应,不利于长期目标的实现。”
他合上金属箱,看着苏韫莬,最后说道:“苏先生,你的意志力令人印象深刻。但在绝对的力量和科学面前,个人的意志往往是脆弱的。我希望你能想清楚,是选择无谓的痛苦和挣扎,还是选择……我们为你规划好的、更轻松的道路。”
说完,他提起箱子,对看守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房间。
金属门再次关上。
苏韫莬如同虚脱般瘫软在病床上,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他刚刚,凭借着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暂时击退了韩博士的“治疗”。
但这只是暂时的。
灰鸮和韩博士显然有着极大的耐心和更强的控制力。他们不像顾言澈那样容易被情感和内部矛盾干扰。他们更像是一部精密、冷酷的机器,只为达成预设的目标而运转。
他拒绝了一次,能拒绝第二次、第三次吗?
当他的体力耗尽,当对方失去耐心,当更强制的手段被使用时,他还能守住这最后一点清醒的意志吗?
苏韫莬看着头顶那片惨白的光,感觉自己的反抗,就像试图用一根针去阻挡滚滚而来的洪流。
渺茫,却必须坚持。
因为这是他现在,唯一还能拥有的,属于“苏韫莬”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