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婆扎纸人的手艺是祖传的。她总说纸人有灵,扎的时候得屏住气,不能让自己的影子落在纸上——不然魂魄会被吸进去,跟着纸人一起烧给阴间。
我小时候不信邪,蹲在她那间飘着松烟墨味的小屋里,看她给纸人画眼睛。竹篾扎的骨架支棱着,宣纸上的腮红还没干,映着窗棂漏进来的月光,像张真人的脸。
“三娃子,滚远点。”王婆用细毛笔蘸着金粉,笔尖在纸人眉骨处顿了顿,“这是给城西张屠户扎的替身,他媳妇怀不上,求个纸人投胎。”
我盯着那纸人光秃秃的头顶,突然发现宣纸上有块深色的印记,像滴没擦干的血。“婆,这纸人渗血了。”
王婆手一抖,金粉在纸人额角晕开个圆点。她赶紧用干布去擦,嘴里念叨着:“瞎叫唤什么,是浆糊没抹匀。”
可那印记越擦越亮,最后在纸人眉心处凝成个红痣,像颗刚摘下来的朱砂。
三天后,张屠户的媳妇真怀上了。
张屠户提着两斤五花肉来谢王婆,脸笑得像块油饼:“您老真是神了!我家婆娘今早犯恶心,郎中一搭脉,说是有了!”
王婆摸着纸人留下的竹篾骨架,眼神有点发直:“记住了,孩子生下来,眉心要是有红痣,千万别让他碰纸。”
张屠户光顾着高兴,没把这话往心里去。
十个月后,张家添了个大胖小子,眉心果然有颗红痣,圆滚滚的,跟王婆扎的纸人额角那点金粉晕开的样子一模一样。张屠户给孩子取名叫张纸,说是不忘王婆的恩情。
这名字听得我后背发毛。王婆去看孩子时,捏着那孩子的手半天没说话,最后从兜里掏出个桃木小牌,塞在孩子襁褓里:“这东西贴身带着,能挡灾。”
张纸长到三岁,跟别的孩子没什么两样,就是特别喜欢纸。不管是草纸、宣纸,还是包东西的牛皮纸,见了就往嘴里塞,嚼得满嘴纸渣。张屠户两口子打也打过,骂也骂过,就是改不了这毛病。
更邪门的是,他能用纸叠出各种东西,而且叠得活灵活现。别家孩子叠纸船纸飞机,他叠的是小纸人,眉眼手脚齐全,连衣服上的褶皱都清清楚楚。有次我去他家串门,看见炕头上摆着一排纸人,个个都对着门口,像是在站岗。
“这是纸儿叠的,”张屠户媳妇笑着说,“你看这小手多巧。”
我拿起一个纸人,指尖突然传来一阵冰凉,像摸到了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竹篾。纸人背后用朱砂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符号,跟王婆扎纸人时用的符咒一模一样。
“这符号谁教他画的?”我问。
张屠户媳妇愣了下:“没人教啊,他自己瞎画的,说这是‘家里人’。”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噩梦。梦见满屋子都是纸人,个个都长着张纸的脸,眉心的红痣在黑暗里发亮。它们踮着脚朝我走来,纸做的手抓住我的胳膊,嘴里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在嚼纸。
我惊醒时,听见窗外有响动。扒着窗缝往外看,月光下,张纸正蹲在我家墙根下,手里拿着一沓黄纸,一边叠一边念叨。他叠的纸人越来越大,已经有半人高了,竹篾做的骨架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纸儿,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儿干啥?”我压低声音喊他。
他转过头,眼睛在暗处亮得吓人。“我在叫家里人来。”他指了指那些纸人,“它们说,我该回家了。”
话音刚落,那些纸人突然动了。纸做的胳膊腿咯吱咯吱地转着,朝着张纸围过来,像一群等待命令的士兵。张纸站在中间,仰着头笑,眉心的红痣越来越亮,最后像要渗出血来。
我吓得赶紧缩回脑袋,用被子蒙住头。直到天亮,才敢再往外看。墙根下什么都没有,只有几张散落的黄纸,被露水浸得发软,上面的朱砂符号晕成了一片血红。
没过多久,张纸就出事了。
那天张屠户媳妇在厨房烙饼,让张纸在院里玩。等她端着饼出来,发现孩子不见了,院里只有一地撕碎的纸,还有个被踩扁的桃木小牌——正是王婆当年给的那个。
张屠户两口子疯了似的找,村里村外翻了个遍,最后在王婆那间扎纸人的小屋里找到了他。
王婆倒在地上,脖子上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把地上的宣纸染得通红。张纸蹲在王婆身边,手里拿着把用来裁纸的小剪刀,正往一个半人高的纸人身上糊纸。那纸人已经快糊好了,眉眼像极了王婆,只是眉心没有红痣,多了个黑洞洞的窟窿。
“纸儿!你在干啥!”张屠户冲过去抱住孩子,发现他手里的宣纸上沾着的不是墨,是血——王婆的血。
张纸转过头,嘴角还沾着纸渣,笑得一脸天真:“我在给婆扎替身啊,她说这样她就能跟我回家了。”
警察来的时候,张纸怀里还抱着那个纸人,怎么抢都抢不走。法医检查王婆的尸体时,发现她脖子上的伤口很奇怪,边缘整整齐齐的,像被纸刀割开的。更吓人的是,她的五脏六腑都不见了,胸腔里塞满了揉成团的黄纸,上面用朱砂画着密密麻麻的符咒。
张纸被送进了精神病院。但没过半年,就趁着看守不注意,用床单撕成的纸条上吊了。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硬了,脸上带着笑,眉心的红痣消失了,留下个浅浅的坑,像被纸糊住过。
他手里还攥着个纸人,叠得是他自己的样子,眉心点着朱砂,背后写着三个字:回家了。
王婆的小屋里,那些没扎完的纸人被一把火烧了。烧的时候,村里人都听见纸堆里传来小孩的笑声,还有沙沙的、嚼纸的声音。火光里,无数个纸人影子在墙上跑,最后都钻进了地里,像在寻找下一个替身。
从那以后,村里再也没人敢扎纸人了。谁家有丧事,都去邻村请人来做,而且绝不许纸人沾血,更不能让孕妇和小孩靠近。
我后来去城里读了书,很少再回村。但每年清明,都会梦见张纸。他还是小时候的样子,蹲在王婆的小屋里,一边叠纸人一边对我笑,眉心的红痣亮得像颗血珠。
“三娃哥,”他说,“你看这些纸人,它们都想投胎呢。”
他递给我一个纸人,我不敢接。那纸人背后的朱砂符号在动,像有血在里面流。
“你怕啥?”张纸凑近我,嘴里的纸渣掉在我手背上,“王婆说,每个人都是纸做的,风一吹就破。只有找到替身,才能变成真的人。”
他的脸突然变得像张宣纸,眉眼慢慢模糊,最后只剩下眉心那颗红痣,在黑暗里亮着。
去年回老家,路过张屠户家,看见他家院墙上爬满了纸糊的小人,都是用黄纸叠的,风吹过时哗哗作响,像在说话。我问邻居,这是谁弄的。
邻居指了指张屠户家紧闭的大门:“还能是谁,老张呗。自从他媳妇生了二胎,这院里就没断过纸人。那孩子也怪,跟张纸小时候一个样,眉心有颗红痣,见了纸就没命。”
我心里咯噔一下:“那孩子叫啥?”
“还叫张纸,”邻居叹了口气,“老张说,这是他儿子,不管是人是鬼,都得认。”
说话间,院里传来小孩的笑声。我透过门缝往里看,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正蹲在院里,手里拿着剪刀,在给一个纸人剪眼睛。那纸人的眉眼,像极了当年的王婆。
小男孩突然转过头,隔着门缝对我笑。眉心的红痣亮得刺眼,嘴角沾着白白的东西,像是没嚼完的纸渣。
他举起手里的纸人,对着我晃了晃。
纸人背后的朱砂符号,在阳光下慢慢渗开,变成了我的名字。
我吓得转身就跑,背后传来沙沙的声音,像是有无数个纸人在追我。风声里,还夹杂着小孩的笑声,和王婆当年扎纸人时,笔尖划过宣纸的轻响。
我知道,它们还在找替身。找那些见过纸人投胎的人,找那些心里藏着恐惧的人。
而那张写着我名字的纸人,此刻说不定正贴在我家的门上,等我回去,好让它变成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