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晨,天光微亮,透过新糊的茜纱窗棂,温柔地洒满新房。
袭人自酣沉的睡梦中悠悠转醒,尚未睁眼,便感觉到身侧传来的温热体温和沉稳呼吸。
她微微一僵,随即昨夜所有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回脑海,脸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
她悄悄侧过头,映入眼帘的是曾秦安静的睡颜。
褪去了平日的清冷与从容,此刻的他眉目舒展,竟有几分难得的温和无害。
她不敢动弹,生怕惊扰了他,只静静地瞧着,心中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充盈感和幸福感塞得满满的。
这便是她的良人,她的依靠了。
从今往后,她再不是无根的浮萍,再不必惶惶不可终日。
正痴痴看着,曾秦睫毛微颤,也醒了过来。
对上她未来得及躲闪的目光,他唇角自然扬起一抹笑意,“醒了?睡得可好?”
“嗯。”
袭人声如蚊蚋,羞得拉起锦被掩了掩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
曾秦低笑一声,伸手将她连人带被揽近些,在她光洁的额上印下一吻,随即起身:“起吧。”
两人起身,刚走出房门,便见香菱、麝月、茜雪、莺儿四人早已候在廊下。
见他们出来,齐齐笑着上前道福。
“给相公、姨娘道喜。”
“袭人姐姐,不,如今该叫姨娘了,昨夜可好?”莺儿快人快语,笑嘻嘻地问道。
袭人脸更红了,嗔了她一眼,心中却无丝毫不快,反而因这亲昵的打趣感到一种融入的温暖。
香菱已端来温水伺候曾秦净面,麝月递上青盐柳枝,茜雪则捧着今日要穿的干净衣袍,莺儿手脚麻利地去整理床铺。
袭人见状,也连忙上前,自然地接过麝月手中的活计,替曾秦梳理头发。
她手法熟练轻柔,一如在怡红院伺候宝玉时那般周到,却又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亲昵与情意。
几个女子围着他一人忙碌,却井然有序,笑语嫣然,空气中弥漫着温馨融洽的气息。
曾秦坦然受之,目光扫过她们青春姣好的面容,心中一片宁和。
用过早膳,清茶尚未奉上,院外便传来小丫鬟的通报声,说是琏二奶奶跟前的平儿姑娘来了。
曾秦眉梢微挑,道:“请。”
平儿笑吟吟地进来,先给曾秦道了万福,又向袭人道了喜,这才说道:“我们二奶奶请举人爷过去一趟,说是有要事相商。”
曾秦点头:“有劳平姑娘,我这就去。”
他起身,对袭人几人道:“你们自便。”便随着平儿出了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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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熙凤院内,正房暖阁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中间的黑漆螺钿八仙桌上,竟摆满了热气腾腾的菜肴。
虽仍是早饭时分,却丰盛得像午宴,什么火腿炖鸡、糟鹌鹑、炸小银鱼、梅花豆腐、燕窝粥,并几样精致点心,琳琅满目。
王熙凤今日穿着件石榴红遍地缠枝牡丹的缕金袄,珠翠环绕,艳光逼人。
见曾秦进来,未语先笑,亲自起身相迎:“哎哟,我的大才子来了!快坐快坐!还没用饱吧?嫂子这儿给你备下了,咱们边吃边说!”
曾秦拱手笑道:“二嫂子太过客气了,学生愧不敢当。”
“当得起!你如今可是我们府里的大财神,如何当不起?”
王熙凤将他让到上座,亲自执壶斟酒,“来,先喝杯热酒暖暖身子。”
酒过一巡,王熙凤便打开了话匣子,丹凤眼亮得惊人,看着曾秦,语气是毫不掩饰的赞叹:“我说曾兄弟,你可真是这个!”
她翘起大拇指,“不声不响,就把事儿办得这么漂亮!袭人那蹄子,往日里在宝玉跟前是何等体面,眼高于顶的,没想到竟让你这般风风光光地接进了门!
连老太太昨儿个听了,都只笑了笑,没说什么。你这手段,嫂子我是真服了!”
曾秦淡然一笑,拈起一块糟鹌鹑:“机缘巧合罢了,也是袭人她自己的造化。”
“啧啧,你就谦虚吧!”
王熙凤斜睨他一眼,眼波流转,“不过话说回来,你院里如今可是聚齐了宝丫头跟前儿的莺儿,宝玉跟前儿的袭人,还有香菱、麝月这几个拔尖儿的,真真是羡煞旁人了。”
说笑一阵,王熙凤挥挥手,平儿会意,从里间捧出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小匣子,放在曾秦面前。
“喏,咱说正事。”
王熙凤正了正神色,指着匣子,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和感慨,“你弄出来的那香皂,上市整一个月了!你猜猜,这一个月,净利是多少?”
曾秦打开匣子,里面是厚厚一叠银票,他略翻了翻,面额皆是不小。
“嫂子直说便是。”
王熙凤伸出五根纤长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声音都带着颤:“五千两!足足五千两!这才一个月啊!照这个势头下去,往后只怕更多!按咱们说好的,五五分成,这里是两千五百两,你点点!”
虽说早有预料,但听到这个数字,曾秦心中仍是满意。
这无疑是一笔巨款,足以让他在这个世界站稳脚跟,做更多想做的事情。
王熙凤看着他平静收下银票,心中更是高看他一眼,叹道:“曾兄弟,不瞒你说,这笔进账,可真是解了嫂子的燃眉之急了!如今这府里,外面看着鲜花着锦,内里却早就是个空架子了!
进项一年少似一年,开销却一样也省不下,各处都要打点,宫里的太监们更是胃口越来越大……再这么只出不进,可真要撑不住了!你这香皂,简直是雪中送炭!嫂子……真不知该怎么谢你才好!”
她这番话,倒是带了几分真情实感。
管家之难,财政之困,压得她时常喘不过气。
曾秦将银票收好,抬眸看她,见她眼中确有感激之色,便半开玩笑半是试探地道:“二嫂子若真想谢我……我倒真看上一人,觉得她很不错,若得她常伴左右,必能助我良多。”
“哦?”
王熙凤挑眉,来了兴趣,“谁这么大面子,能入得了我们曾举人的法眼?但说无妨!”
曾秦目光转向一旁侍立的平儿,微微一笑,语气温和却清晰:“我觉得平儿姑娘就极好。聪慧伶俐,处事周全,更难得的是这份沉稳忠心的品性。若能得她,学生感激不尽。”
“……”
话音一落,暖阁内霎时一静。
王熙凤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那双丹凤眼睁得溜圆,满是错愕,显然完全没料到曾秦会直接把主意打到平儿头上!
平儿更是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手里原本端着的茶盘微微一颤,发出细微的磕碰声。
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一直红到了耳根后,下意识地就看向王熙凤,眼神里充满了慌乱和无措,心跳如擂鼓一般。
王熙凤愣了好一会儿,才猛地回过神,伸出涂着蔻丹的食指虚点了曾秦几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啐道:“好你个曾秦!胃口真是不小!惦记完宝玉屋里的人,这又惦记到我身边来了!连我最后这点臂膀你都想要了去?可真真是……”
她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只能笑骂。
曾秦也不急,只是含笑看着她,等待下文。
王熙凤骂了几句,见曾秦浑不在意,心思电转间,那股精明劲儿又回来了。
她眼珠一转,目光在面色通红的平儿和气定神闲的曾秦之间扫了个来回,忽然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难以捉摸。
对着平儿道:“不过……话说回来,曾举人确实是万里挑一的人物,你跟了他,倒也不算委屈。
这事儿……终究得看你自己的意思。你若真愿意,我王熙凤……也不是那等刻薄主子,定风风光光送你出门。”
这话一出,压力全然给到了平儿。
平儿只觉得头皮发麻,无数道目光(尽管只有王熙凤和曾秦看着她)如同针扎般落在身上。
她心乱如麻,脑子里嗡嗡作响。
愿意吗?
曾举人年轻有为,才华横溢,待人厚道,对屋里人更是没得说。
跟了他,便是脱离了奴籍,成了举人姨娘,前程似锦,安稳尊荣。
这份诱惑,不可谓不大。
可是……奶奶待她……虽说有时也受些委屈,但终究是多年的主仆情分,自己是她从王家带过来的,最知根知底、最得用的人。
如今府里艰难,奶奶内外交困,自己若在这时候走了,岂非是背主求荣?
奶奶嘴上说得大方,心里又会如何想?
琏二爷那边……
种种思绪如同乱麻般纠缠在一起。
她偷偷抬眼,飞快地瞥了曾秦一眼,见他正温和地看着自己,目光清澈,并无逼迫之意。
又看向王熙凤,只见奶奶脸上虽带着笑,那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探究。
犹豫再三,挣扎再三。
平儿最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狂跳,对着王熙凤和曾秦的方向,缓缓却坚定地福了下去,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低声道:“谢……谢举人爷厚爱,谢奶奶成全之恩。只是……只是奴婢自幼服侍奶奶,早已习惯了。奶奶身边也离不得人伺候……奴婢……奴婢愿一直留在奶奶身边,尽心竭力。”
她拒绝了。
选择了忠诚,亦或是……对未知改变的一丝怯懦。
曾秦闻言,脸上并无丝毫被拒绝的愠怒或不快,反而露出一抹理解的浅笑。
点了点头,语气依旧温和从容:“平儿姑娘忠心可嘉,令人敬佩。是学生唐突了。二嫂子有如此臂助,实乃幸事。”
他站起身,对着王熙凤拱手,“既如此,学生便不打扰二嫂子了,告辞。”
说罢,竟是毫不拖泥带水,转身便走,青衫飘逸,背影洒脱依旧。
王熙凤忙道:“平儿,快去送送举人。”
平儿应了声,低着头,将曾秦送到院门口。
直到那身影消失在抄手游廊尽头,她才缓缓抬起头,望着空荡荡的廊下,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怅然若失的感觉,悄然蔓延。
她回到暖阁,王熙凤正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杯盖,见她进来,抬眸看她,似笑非笑地问:“怎么?真不动心?那样的品貌人物,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你若有心,我方才说的话,依旧作数。”
平儿走到她身边,拿起美人锤轻轻为她捶腿,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低声道:“奶奶说哪里话。奴婢是奶奶的人,自然一辈子跟着奶奶。外面的富贵再好,也比不上在奶奶跟前安心。”
王熙凤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听着这贴心贴肺的话,心中一时也不知是欣慰还是感慨。
她伸出手,拍了拍平儿的手背,轻叹一声:“你呀……就是个实心眼的傻丫头。”
只是那一声叹息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意味。
她何等精明,岂会看不出平儿方才那片刻的挣扎与犹豫?
这丫头,终究……还是被撩动了一丝心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