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男少女在西游园玩闹时，老夫老妻正在殿堂里叙话。放下了朝政的皇帝司马炎，每天都会来亲自陪伴皇后杨艳，放松地说说话。杨艳比司马炎小了两岁，早在十六芳龄就嫁给了后者，一同经历了近二十年的风风雨雨，携手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是真正的患难夫妻。
遥想当初，司马师、司马攸（过继子）一系是嫡派，司马昭、司马炎一系是旁支，只可惜能力卓越的兄长司马师早死，才具平庸的弟弟司马昭接班，造成了两支分家难以调和的矛盾，互相竞争着家与国的最高权位，前文已经具体谈过，不再赘述。
司马攸昔年被作为第三代继承人培养，娶的是尚书令贾充的女儿，是最高规格的政治联姻。司马炎则是旁支的世子，原本大概率只是个开国的诸侯王，所以娶的虽然是“弘农杨氏”的女子，然而杨家早就日趋没落了。杨艳的父亲杨炳，只做到通事郎的小官就死了，她是由舅舅家带大的，没什么政治影响力。
相依为命的司马炎、杨艳，就那样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眼看着司马攸夫妇在人群中闪闪发光，他们只是门庭冷落的看客而已。司马昭在兄长死后隐忍积蓄了九年，才终于显露野心踢开了嫡宗，让长子司马炎担任晋王世子，确立了新的继承人。若不是因为司马攸实际上也是他生的，废太子不会留得性命。
经历了那么多世事，司马炎和杨艳的感情甚好，是有目共睹的。哪怕是在朝会接见群臣之时，有时杨艳仍像是个初恋的少女般，依偎在司马炎的怀里，甚至大胆地坐在丈夫的膝盖上，引得众人侧目。他们足足生了六个孩子，养大了五个，最年长的司马衷不甚聪慧，仍被皇帝毫不犹豫地立为太子。
杨艳的病情，是突如其来的，先是背部隐隐作痛，继而是胸口的闷窒，短短几天就卧床难起。按照太医的诊治调理，虽然已经能够正常进食起居，可面容憔悴非常，令皇帝看着十分忧心。而杨艳今天强打起精神，倚靠着高枕坐起谈笑，因为她的好儿子正在面前。
“母后，再喝一口，再喝一口！”痴儿司马衷，左手端着小碗，右手拿着调羹，正在给母亲喂自己最爱吃的肉糜，心想着对方肯定也喜欢。有感于这份难得孝心的杨艳，强撑着喝了好一大碗，可没想到司马衷带来了三碗，又接着要给她喂，这真是令她想笑又无奈。可司马衷才不理会那么多，就像个顽童似得撒娇，非得再往前递送。其实他的年纪，也才十四岁而已。
“好了，正度，我已经吃饱了。你先跟着外叔祖，去旁边读读书，我和你父皇有话要说。”杨艳勉强再吃了一口，就摆摆手坚决不要了。她的身体还很虚弱，心里却非常开心，因为一直偏爱着的儿子，起码是知道如何孝顺母亲的，这让她非常欣慰。
“太子，快来！”站在远处的杨骏，笑眯眯躬身招手。
“哦。”司马衷依言而去，把碗随手塞给了宫女。
望着儿子那一步三回头的慢吞吞背影，司马炎、杨艳握着手相视而笑，这真是个温馨的时刻，帝王家亦有人之常情。在父母的心中，孩子的不可能愚笨，也不可能肥胖，只是缺乏智力和体力的锻炼罢了，早晚可以纠正。自家的孩子，总是最完美的。
“有些官员，每天盯着太子的言行做文章，非说他才智平庸、不堪大任，真是其心可诛。陛下，你也看到了，咱们的儿郎是知道尽孝的，他才不过是刚刚十四岁，还有很长的路要成长。即便是你，也是慢慢成熟的。”杨艳依偎着皇帝丈夫，非常不服气地说道。
“是啊，那些家伙，你也知道是为了什么，哼！桃符（司马攸的小名）这个贼心不死的小子，不敢对朕闹什么，却把矛头针对于衷儿，不顾叔侄人伦之情，就想着争夺权位。”司马炎重重地低骂了声，对妻子保证道：“放心吧，这些朕都懂得，不会听信那些谣言的。”
两人再度同时望向司马衷，后者正在杨骏的指导下，于书案上捧着书籍乱翻乱看，仍是个小孩的模样。司马衷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到母亲杨艳笑着对其招了招手，他也嘿嘿傻笑着学样。殿中只留了几个亲信宫女，还有中黄门董猛，没有外人碍事。
“当下太子缺乏的，是足够的羽翼。娶得贾公之女，只是个开始而已，还需要更大力度的。正因为这样，朕才考虑让他担任龙骧将军，增加太子的支持力量。”司马炎指了指杨骏，又保证道：“对于你的另两个叔父，还有别的亲戚，朕也在斟酌如何任用，发挥其力量。”
“陛下这么做，是对的。”杨艳感激地笑了笑，转而又提议道：“可你的子嗣仍不够多，这点也需要关注。我这个二叔的家中还有个女儿，豆蔻年华，才貌兼备，陛下可以考虑考虑。
“这年纪也太小了！”司马炎摆了摆手。
“我嫁给陛下时，也大不了多少。”杨艳挽着皇帝胳膊笑道。
“罢了，暂时不作考虑。”司马炎仍旧否定。
“陛下，你我之间，说话何必顾虑？我作为六宫之主，必须要为大晋社稷负责，而不能有贪妒之心，难道你不相信吗？若是信得过的话，我愿意代陛下主持此事，从公卿乃至于将校家广选良家女入宫，以丰子嗣。”杨艳一副不肯退让的样子，不依不饶。
“先等你的病好了，再做计较。”司马炎轻拍着手。
杨艳笑着点点头，这才罢休。其实她很理解丈夫这个人，长期以来都是有贼心没贼胆的好色之徒，只是为博取好名声而压抑本性罢了，很擅长虚荣矫饰。作为重病之人，她体验到了人生的无常，意识到了自己身后的危险，想要作长远打算。既为了儿子，也为了整个家族。
弘农杨氏，和很多没落的关西大族一样，目前的政治势力比不上关东门阀，这是首都变迁的地缘因素决定的。该族目前当官的男子，权位也称不上多高，只是排在当下一流家族的末尾。她这个女子的身上，维系着杨氏重新崛起的希望，这份担子实在是太重了。
为了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政治背景，聪慧的杨艳选择放下嫉妒心，决定要把杨骏的女儿也选入宫，作为以防万一的备选，因为她担忧自己还会遭遇意外，必须有个血亲接手皇后之位，确保太子之位和家族富贵。在这之前，她也曾把舅舅的女儿赵粲带入宫做嫔妃，位号是“充华”。
“杨将军，你过来。”心中暗喜的司马炎，伸手呼唤。
“是，陛下！”杨骏小跑近前，恭敬地跪倒在地。
“你我亲谊，何必如此大礼！”司马炎满意地抬了抬手，又招呼对方近前两步，语重心长地交代道：“太子年幼，正是需要辅佐之时。这次朕之所以特意拔擢，你应该理解其中的苦心啊！”
“陛下放心，臣一定竭尽全力！”杨骏昂首挺胸，信誓旦旦。
“好，好。尤其是太子读书学习之事，千万不可掉以轻心，四海臣民可都盯着呢。要让他娴熟政务、练达人情。你这个外叔祖，可以选优质的人手帮衬，有任何困难尽管找朕说。”司马炎继续托付道。
“微臣明白。”杨骏一脸严肃地答应。
“太子宫的官员，据朕所知很多都懒于登门，这也是个大问题。你可以在朝野上下细细访求，寻找些诚心愿意为太子出力者，当然是要有文武才能的人，朕将拣选任用。”司马炎又道。
“是。对了，眼下就有两个不错的年轻人，正在门外等候，他们是陪伴太子来的。”杨骏刚一答应，立即想到了人选，急忙道。别看他年纪已经很大，其实自身的能力性格过于平庸，宦海沉浮没交上几个朋友，举荐不出来几个有交情的贤人，反倒是对张轨和皇甫方回印象颇佳。看到皇帝正有兴趣，于是他又把今天的经历细细道来，说明那二人平日里对于太子的尊重，以及对皇后病情的关心，又绘声绘色夸奖一番其能力。
“陛下当初的宽宏大量，果然得到了真心的回报，真是可喜可贺啊！”听完这段叙述，杨艳抢着恭喜一句，把事实给确定好。然后她摇头长叹，悲喜交加地感慨道：“当初看见那个少年，名字与咱们早夭的长子重名，年纪也一模一样，就感觉冥冥之中有天意。现在他能全心侍奉太子，岂是偶然？”
“的确。相比于太子宫的官员，他一个无职无分的外人，反倒显得更称职。朕和皇后的想法相同，此二子可用，杨将军举荐得很好。”司马炎同样表态，点头道：“皇甫方回尚不必说，只是张轨微末寒吏出身，仍需要循序渐进的历练，不能过快任用。”
其实司马炎的心中，对这两人是不甚满意的。皇甫方回毕竟只是个隐士出身，据说对政务也没什么兴趣和能力，自然帮不上太子多少。至于张轨更是家族寒素，履职以来还没有任何足以称道的业绩，亦缺乏豪族子弟那样的政治影响力。可就当做是千金买马骨，先把这两个加以拔擢，吸引更多的人才追随太子吧。
“谢陛下！”杨骏兴奋地拜谢。
言出必行，司马炎立刻把董猛喊近前，让其去找来中书侍郎成公绥，以草拟关于杨氏亲党任命的诏令。其实按职分，中书侍郎是为皇帝省读奏章帮助批阅的，只是负责草诏的中书舍人之职，因缺乏合适的人选而长期空缺，而成公绥拥有擅长写作的名声，所以经常由其执笔。至于更高阶的中书令张华，是不需要从事这么细琐的工作的。随后司马炎又把外头的一个小黄门叫进来，让其立刻宣召张轨、皇甫方回入内，要当面给予勉励和委派。
刚才还慢待外客的小黄门，听见皇帝开了金口，登时吓得身体抖了一下，差点要仰头惊叹。可他马上克制住，又转身跑到了外头，让皇甫方回先进去，又亲自去寻觅张轨的踪迹。他不停问询着侍从，才知道后者是闲极无聊去了花园湖边，急忙提着裙袍小跑。
“这个姓张的，来历还真不一般。”小黄门远远看到了散步看花的张轨、司马绮，揉了揉眼睛确认清楚，此二人的亲昵动作，在心中默默唏嘘，后悔刚才的粗鲁和无视。他当然认识常来的司马绮，故认为对方既然如此熟悉，那必定是背后有大靠山。
谈笑赏花的二人，看到突然冲出的内侍，也立刻停步。
“敢问，是来自安定郡的张郎君吗？”小黄门捧着双手举向天，又恭敬地一躬到地，脸上笑得如开百褶，态度转换得很彻底。他俯首哈腰地说道：“陛下于皇后宫中下令，要召见你。”
“皇帝，召见我？”张轨不敢置信，指着自己。
“士彦，勉之，我先去了。”司马绮若有所悟，拍了拍对方的肩。
小黄门再度确认了命令，并伸手示意跟着他走。于是张轨只得和司马绮匆匆告别，然后快步趋向皇后寝宫，心底琢磨着究竟发生了什么，才导致这般急迫的宣召，按理说他刚才是被拒之门外的呀。等走到了宫门外，他清晰地听见，一个中年男子的清朗声音，在宣读命令。
“杨珧为尚书左丞，主持台内禁令和朝仪礼制，自由选任署吏，辅佐尚书令处理政务。杨济为右军将军，可由其任选全国的军吏，重新组建右军。再以赵俊为弘农太守，并安排以上三人的子侄为京畿附近的大县县令，由尚书台看着办吧。”皇帝司马炎，再三斟酌后决定道。
“是！”中书侍郎成公绥，在书案上笔走如飞。
在皇后杨艳的族人中，杨骏、杨珧、杨济分别是他的二叔、三叔、四叔，年纪均在可用之年，却因为外戚避嫌的因素，常年在中层官职混迹，现在到了需要提拔倚仗的时候了。综合考量他们的才能，杨骏平庸，杨珧善文，杨济能武，所以各自给予了适合的官职，互为犄角，辅佐太子。以上这三位，就是后世赫赫有名的“西晋三杨”。赵俊为皇后的舅舅，子侄辈又年纪较轻，先放置在地方上历练。这和普通地方官不同，分配的都是畿内名郡大县，暂时镀金而已。
“臣为诸弟，拜谢陛下！”杨骏舞蹈而拜，心中澎湃。
“好好尽责，勿负朕意。”司马炎如对待家人般亲切。
在小黄门的指引下，张轨静悄悄走了进来，站在十步外向皇帝、皇后施礼，然后退到和皇甫方回并列，垂手而立。玩心炽盛的司马衷，呼喊了他们几声，邀请陪着他写字，二人微笑着以沉默拒绝了。皇帝此时也停顿下来，转向这边看了看，想着该如何委任。
“陛下容禀。这位张士彦，精通战国魏篆，就连我们中书省以博物着称的张公，都自认为不及，可谓是当世无匹。当初解读汲郡的冢中竹书，他是出了很大力气的。”性格平和的成公绥，并非嫉妒贤能之人，对晚生后辈不吝于赞赏。他当初也去了汲郡，曾亲眼目睹过旧事。
张轨闻言，讪然而笑，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既如此，不妨书写试试！”司马炎吩咐道。
“小人才艺粗浅。”张轨有点心虚，先作谦让。
“士彦，放松去写，勿要推辞。”杨艳慈容勉励道。
帝后交催，再客气就是不礼貌了。张轨躬身领命，深吸一口气，坐到了桌案旁边，闷头书写起来。他不知道该写什么，忽然想到最爱的曹植之诗，于是写了一篇《薤露行》。其中有“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愿得展功勤，输力于明君”的句子，很适合呈递给皇帝看，很快写就。
“果然写得很好！只是我分辨不来，你不妨走近些，解读一二。”司马炎接过董猛传递的纸张，只能看得懂这种上古鸟篆的古朴感，却压根认不来字，于是再度招呼道。他们司马家人，最爱标榜的就是自身“诗书传家”，故而对这类事尽管不是非常喜欢，表面上却显得很感兴趣。
张轨大胆地走近前，第一次得到这种亲近待遇，于是忍不住悄悄抬头，微微看清了皇帝的相貌，的确如传言中所说的，面长肤白，潇洒长发。还有已介中年的杨艳，从她俊秀的眉宇之间，能想象得出当初的花容月貌。可是他终究不敢多看，慌忙低头看纸，朗诵诗篇。
就在这时，张轨忽然发现自己又犯了个错误，因为他用的是前朝藩王的诗！想当初在女几山上时，他曾错误表述过“思魏非今”的观点，差点惹来大祸。现在就在皇帝的眼前犯事，岂不是自寻死路吗？他小心翼翼地继续朗诵，却发现皇帝没有异常表态，顺利读完。
“曹子建的诗篇，确实是独步当代，令人嗟叹啊。他的儿子曹志，如今在地方上为官，若有机会的话，你可以去拜访请教。”司马炎浮想联翩，回忆起往昔的岁月：“当初朕任抚军将军时，前往邺城迎接常道乡公曹奂登基，曹志在夜里赶来拜见，与朕交谈甚欢，那也是个奇才啊。”
听到这段话，张轨才长吁一口气，顺手擦掉额头上的冷汗。他没有预料到，曹植之子曹志，竟然是司马炎当继承人之前就结交的好朋友，所以在曹家人之中最受礼遇，爵封鄄城县公，担任赵郡太守。曹魏对自家宗室实行严酷的禁锢制度，所以曹志这些人对国家没有归属感，反不如投效新朝。
“陛下，又思及少年旧事了？”杨艳微笑揶揄道。
“往事如昨，萦绕于怀啊！”经妻子提醒，司马炎从无尽的回想中挣脱，面对眼前的现实。他计较已定，对皇甫方回道：“你尽职尽责，甚慰朕心。然而年初刚刚委托你以官职，而且太子身旁需要陪伴，不宜调动他处。不如就地升擢，担任‘太子侍讲’吧！”
“谨遵圣命！”皇甫方回拜谢，无喜色，无怨色。
“至于张士彦，长年在外为吏，仍旧需要多加中枢的历练。这样吧，董猛去尚书台传令，让贾令君按照其才能和特长，看看有什么空缺，委派他个省中的职务，尽早议定吧。”司马炎想了想又道。对于这个寒族，他觉得低阶官职足够了，而他只了解中高职位的缺员，不知道这类的有哪些。
“谢陛下！”张轨踌躇满志，对未来充满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