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个为首的豪族老者,脸上的笑容已经开始发僵。
为首的胖老者,姓张,是汉中城里数一数二的豪族。
他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
他活了六十多年见过蛮横的将军,也见过贪婪的官吏。
蛮横的,可以用钱和女人喂饱。
贪婪的,可以用更多的钱和更大的利益收买。
可他从未见过魏延这样的。
不怒,不喜,不言,不语。
那份沉默,比山崩海啸更让人心惊。
仿佛你所有的心思所有的算计,在他面前都成了透明的笑话。
他只是看着,就让你从骨子里感到一阵阵发寒。
周围的空气凝固了。
三千大军的甲胄在阳光下反射着森然的光,却没有任何声音。
只有偶尔响起的马匹喷鼻声,提醒着众人这不是一幅静止的画卷。
街边门窗后的百姓,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
魏延没有下马,甚至没有正眼去看那几个豪族代表。
他只是微微偏过头,视线落在身侧那个手持羽扇的年轻参军身上。
“元逊。”
“此时就交给你来处理,替我魏延谢过诸位乡老的厚爱。”
诸葛恪心中一凛,随即涌上一股莫名的兴奋。
他知道这是将军在考他,也是在给他一个扬名立万的机会。
他向前一步手中的羽扇轻轻一摇,人已走到了队伍的最前面。
锦衣玉带,羽扇纶巾,在一群铁甲森森的悍卒之中,显得格外醒目却又无比和谐。
走到那几个豪族老者面前,诸葛恪停下脚步。
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先对着为首的张老者,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长揖。
“诸公此番好意,恪代将军谢过。”
他的举止优雅,礼数周全。
让原本紧张万分的豪族代表们,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眼前这个年轻人,看起来像个可以沟通的读书人。
张老者连忙回礼,脸上的笑容也真诚了几分:“这位先生客气了。征北将军为国镇边,一路鞍马劳顿,我等地方百姓理应支持。”
“我等备下些许薄礼,不成敬意,只盼日后将军能多多关照我等乡梓。”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表达了敬意,又点明了诉求。
“关照”二字,才是核心。
陆逊在后方捻着胡须,他想看看这个一向自视甚高的诸葛恪,要如何接下这个烫手的山芋。
只见诸葛恪闻言,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清朗,传遍了整条长街。
“老丈此言差矣!”
诸葛恪羽扇一指,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尚书》有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将军此来汉中,乃是奉陛下之命,行守护之责。”
“守护汉中数万百姓,使大家安居乐业,这本就是将军的分内之事,何须诸位来求一份关照?”
一番话说得是字正腔圆,义正言辞。
张老者的笑容,再次僵在了脸上。
他没想到,这个年轻人嘴皮子如此利索,一上来就给他扣了顶大帽子。
把他们这些豪族为自家求的“私”,直接上升到了“公”的高度。
诸葛恪却没有停下的意思,他往前走了一步滔滔不绝。
“昔日周公辅成王,吐哺握发为的是天下归心。”
“后有萧何镇关中,约法三章为的是万民安乐。”
“我主征北将军,效仿的便是这等古之圣贤!”
“将军的关照是汉中全境的风调雨顺,是阡陌之间的五谷丰登,是这城中万家灯火的安宁祥和!”
“而不是单独关照哪一家,哪一户!”
他每说一句,气势便盛一分。
说到最后,他环视一圈,盯着那几个脸色变幻不定的豪族老者,一字一顿地反问。
“诸位乡老你们说,恪说的对也不对?”
对,还是不对?
这根本没法回答!
说对,就等于承认了自己之前是想求私利,格局小了。
说不对,那就是公然否定圣贤之道,是跟朝廷的规矩作对。
几个老者被他一番话说得是晕头转向,冷汗直流。
只能尴尬地站在原地嘴唇嗫嚅,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们引以为傲的阅历和手腕,在这个年轻得过分的参军面前被砸得粉碎。
站在后方的关索,看得是目瞪口呆。
他虽然听不太懂那些引经据典,但他看懂了。
那几个刚才还拦路摆谱的老头子,被诸葛恪几句话说得跟鹌鹑一样,头都抬不起来了。
原来读书人的嘴,真的可以当刀用!
他再看向马背上那个沉默的姐夫,心中的敬佩又深了一层。
能让吴兰那样的猛将低头,能让关嫣那样的姐姐倾心,还能让诸葛恪这样的智者效力。
他的姐夫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诸葛恪欣赏够了那几人脸上的窘态。
这才满意地摇了摇羽扇,换上了一副和煦的笑容。
“不过,诸位乡老犒劳三军的心意,将军心领了。”
他侧过身,对着身后一招手。
“来人,将诸位乡老的犒劳之物收下,全数计入军功簿。”
“待到论功行赏之日,一并分发给此次平乱有功的将士。”
“将军有令,三军将士,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不取百姓一针一线,但却受得起百姓对军功的敬意!”
这一手,更是狠辣。
直接将他们送给将军的“私礼”,变成了犒赏三军的“公赏”。
这杯酒他们是敬了。
但魏延却连杯子都没碰。
其中的人情,自然也就一笔勾销。
那几个豪族老者,此刻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
他们哪里还不明白,自己这是踢到铁板了。
这个新来的汉中太守,还有他手下这群年轻人。
简直就是一个比一个更难缠的怪物。
“我……我等……告退。”
张老者带着哭腔,勉强挤出一句话。
领着一群同样失魂落魄的豪族,灰溜溜地转身离去。
那些食盒酒坛,被士兵们面无表情地搬走,整个过程魏延依旧没有看他们一眼。
诸葛恪施施然走回魏延马前,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得意。
他微微抬头,正对上魏延投来的视线。
“元逊,此事办得稳妥。”
魏延只是几不可察地,颔首了一下。
一股巨大的满足感,瞬间填满了诸葛恪的胸膛。
得到这位将军的认可,远比辩倒十个百个豪族乡老,更让他感到愉悦。
道路,终于通畅了。
魏延一拉缰绳,准备前往太守府。
可他的手,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他的视线,落在了那些被士卒们搬到一旁的酒坛上。
“元逊。”
“将军,下官在。”
“把酒拿来。”
诸葛恪一愣,不明白将军的用意。
但还是立刻命人取来了一只酒碗,并亲自从坛中舀满了一碗,恭敬地递了过去。
魏延接过了酒碗。
碗中酒液浑浊,是汉中本地出产的米酒。
所有人都以为他要一饮而尽,以示庆贺。
然而,魏延只是将酒碗举到面前,看了一眼。
然后,他的手腕一斜。
满满一碗酒,被他尽数倾倒在了冰冷的青石板路上。
酒水四溅,留下了一片深色的水渍。
做完这一切,魏延将空碗随手递还给呆立的诸葛恪。
他终于开口,对诸葛恪也是对所有人说。
“告诉他们。”
“汉中的酒,太浑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也传入了街角处,还未走远的那几个豪族代表的耳中。
魏延最后看了一眼地上的酒渍,冷冷吐出了后半句。
“我喜欢喝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