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章武元年,四月丙午。
天光未亮,江陵城南的山中已是人声鼎沸。
无数火把连绵成一条蜿蜒的火龙,将通往山顶的道路照得如同白昼。
临时搭建的九层祭天坛在晨曦前的薄雾中高耸入云,肃穆的轮廓仿佛一头蛰伏的远古巨兽。
坛下,黑压压的文武百官早已按官职序列排开。
他们身着崭新的朝服,在微冷的晨风中站得笔直。
没有人交头接耳,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的奇异气味,以及一种名为“期待”的沉重。
魏延站在武将队列的前排,他平静地看着这一切。
身侧,张飞那魁梧的身躯里仿佛困着一头焦躁的猛兽。
他不停地变换着重心,宽厚的脚掌将地面踩得咯吱作响。
若非场合不对,他恐怕早已扯着嗓子吼起来了。
再旁边,是关羽。
他手抚长髯,微微阖着那双丹凤眼,任凭山风吹拂着他青色的长袍。
他的骄傲与威严,此刻都化作了最深沉的肃穆。
那是兄长即将登顶,他身为兄弟最纯粹的荣光。
赵云、马超、黄忠……
一张张在史书上留下赫赫威名的脸孔。
此刻都汇聚于此,共同见证一个新时代的开端。
魏延的视线越过他们,投向那座高耸的祭坛。
他在想当年的刘备。
那个织席贩履的草根。
那个颠沛流离四处寄人篱下的刘皇叔。
那个仅凭一个虚无缥缥的宗亲身份就敢与天下争锋的男人。
他可曾想过自己会有今日?
从丧家之犬到汉中王,再到今日的九五之尊。
这条路他走了大半辈子。
魏延心中毫无波澜,甚至有些想笑。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完美上演的政治大秀。
一场凝聚人心,为这个仓促建立的政权赋予“合法性”的顶级表演。
但他又清楚这场秀是必须的。
没有这场秀,如何昭告天下汉室未亡?
如何让那些在曹丕淫威下敢怒不敢言的汉臣,找到新的旗帜?
卯时正。
钟鼓齐鸣,庄严的雅乐声冲天而起。
一条由禁军甲士护卫的御道,从人群中辟开。
刘备,出现了。
他身着黑底十二章纹的冕服,头戴悬有十二道玉旒的平天冠。
在诸葛亮、法正等一众心腹文臣的簇拥下,一步步走向祭坛。
那身华美而沉重的礼服,仿佛将他与过去那个亲切温和的刘皇叔彻底割裂开来。
冕冠的玉旒垂下遮住了他的脸,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态。
只能感受到一种属于帝王的,孤高的威仪。
魏延看着那个身影,既熟悉又无比陌生。
刘备的步伐沉稳,每一步都踏在乐声的节点上。
他走到了祭坛之下,抬头仰望那通往权力顶峰的九十九级台阶。
他停顿了片刻,随后开始拾级而上。
一步,又一步。
魏延的视线,落在了刘备的双手上。
那双曾握过长剑,拉过硬弓,更曾亲手为关张二人包裹过伤口的手此刻正微微颤抖着。
那颤抖的幅度很小,若不仔细观察根本无从察觉。
但魏延看见了,那不是畏惧。
那是一个男人在触及自己毕生梦想之时,无法抑制的激动。
是半生戎马无数次死里逃生,无数个不眠之夜的煎熬与期盼。
在这一刻尽数喷薄而出的结果。
他忽然觉得,自己或许有些过于苛刻了。
对于刘备而言,这不仅仅是一场表演,更是他对这颠沛流离大半生的一个交代。
是对那些追随他死去兄弟的最终慰藉。
终于,刘备登上了祭坛的最高处。
他转身,面向坛下黑压压的文武与军民。
雅乐声止。
天地间,一片寂静。
太傅许靖颤颤巍巍地走上前来。
他手中捧着一卷早已拟好的劝进表,用他那苍老却洪亮的声音高声宣读起来。
那些华丽的辞藻,引经据典的骈文,魏延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他的思绪早已飘向了北方。
曹丕篡汉称帝,改元黄初。
这个消息传来时,整个天下都为之震动。
而刘备选择在此时登基,正是对曹丕最响亮也是最直接的回应。
大汉,还没有亡!
你曹家可以篡一个,我刘家便可以再立一个!
许靖冗长的宣读终于结束。
刘备从内侍手中,亲自接过了那份祭天祝文。
他面向苍天,深吸一口气。
再开口时,他的声音略带沙哑。
却蕴含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清晰地传遍了山野的每一个角落。
“……孝愍皇帝,逆贼曹丕,肆行篡盗,功德不建,实为汉贼……”
“备,宗室疏微,以为章句之徒。备畏天明命,又惧汉阼将湮于地,谨择元日,与百寮登坛,受皇帝玺绶,抚临四方……”
昭告天下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
“……惟亮、平、统、正、飞、羽、云、超、延、忠等,股肱元臣,暨文武将吏,州郡牧守,咸秉忠诚,共答天秀……”
当听到自己的名字从新朝皇帝的口中念出时,魏延依旧面无表情。
他要的是这个名号背后,所赋予他的权力。
去打仗,去杀人,去将北方的疆土一寸一寸地夺回来的权力。
刘备念完了祭文。
他高高举起了手中的传国玉玺。
那一刻积压已久的情绪,如同山洪般爆发了。
“万岁!”
不知是谁第一个喊出声。
紧接着,是山呼海啸般的响应。
“万岁!”
“万岁!”
坛下的文武百官,山坡上的无数军民,全都跪伏于地。
那汇聚起来的巨大声浪,仿佛要将江陵上空的云层都彻底冲散。
无数士卒激动得热泪盈眶,他们手中的兵器因为身体的颤抖而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魏延在震耳欲聋的呼喊声中,单膝跪地行了军礼。
他抬起头,看着祭坛上那个高举玉玺的身影。
泪水,已经划过刘备那张饱经风霜的脸颊。
他没有擦拭。
他只是迎着初升的朝阳,任由那温热的液体流淌。
这个男人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典礼结束。
刘备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下祭坛。
方才那个在天地间流泪的男人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威严内敛,气度沉凝的君主。
他接受着百官的朝拜。
“众卿平身。”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文武百官依次起身。
刘备的视线缓缓扫过每一个人,当他看到武将队列时他停下了脚步。
他的视线越过了激动的张飞,越过了骄傲的关羽,越过了沉稳的赵云。
最终,落在了魏延的身上。
那道视线,在魏延的脸上停留了足足数息。
那其中蕴含的情绪太过复杂。
有欣慰,有倚重,有考量。
但更多的是一种属于帝王的,深不见底的审视。
仿佛在重新估量这把被他亲自从江东收回鞘中的利刃,究竟该如何使用又该指向何方。
魏延心中一片清明。
他没有躲闪也没有丝毫畏惧。
他只是平静地迎着那道视线,微微垂首摆出了一个臣子最该有的恭顺姿态。
这是一场无声的交锋,也是一次全新的君臣定位。
从今往后,再没有推心置腹的刘皇叔。
只有君与臣。
良久,刘备收回了视线,继续向前走去。
他走到了诸葛亮的面前。
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
大汉朝的新皇帝,亲自弯下腰将他的丞相搀扶了起来。
“军师,辛苦了。”
诸葛亮抬起头。
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与刘备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没有多余的话语。
那一眼,便胜过千言万语。
那是属于君王与谋主之间,最深沉的默契。
是对过去无数次密谋的肯定,也是对未来宏伟蓝图的无声确认。
魏延远远地看着这一幕。
一个崭新的大汉帝国,在这一刻才算真正立稳了它的基石。
而他自己,以及身后这无数的文臣武将。
都将是这宏伟棋局上,一枚枚被精准计算过的棋子。
他忽然咧嘴一笑,无声地笑了。
棋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