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诏书如同一阵风,吹散了建业上空的阴云。
但对于将军府深处的几个人而言,这阵风带来的除了短暂的晴明,还有更深层次的寒意。
不过半月。
一艘来自荆州的快船便逆流而上,抵达了建业的码头。
船上下来的人,魏延很熟悉。
关平。
这位沉稳的关少将军,没有携带任何仪仗。
只带了十数名亲兵,一身便装低调地进入了镇北将军府。
“坦之,你远道而来,延未能亲自相迎,还望海涵。”
魏延亲自在府门前相迎。
“不知你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关平抱拳一揖,脸上带着几分郑重。
“文长将军言重了。平此次乃奉家父之命,特来拜谢将军。”
“你我兄弟之间,何须如此客气。”
魏延侧身将他引入府中。
这一次关平带来的不是求援的焦灼,而是沉甸甸的厚礼。
庭院之中,数十个大箱被打开,里面装满了荆州特产。
这些固然珍贵,却并非重点。
真正的礼物,站在箱子旁边。
一百名身材魁梧,甲胄精良的士卒。
他们静静地站立着,身上散发着一股百战余生的悍勇之气。
“这是……”邓艾看着这些士卒,微微一惊。
“此乃家父于樊城一役后,从曹仁麾下俘虏中亲手挑选出的精锐甲士。”
“他们皆是北方人,善步战懂军阵,如今已真心归附。”
“家父言,江东水师虽强,然岸上步卒或可为将军添一臂之力。”
关平的声音清晰而沉稳。
满院的文武,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心头都掀起了惊涛骇浪。
送钱送物,是感谢。
送兵,而且是送这样一支成建制的精锐。
这代表的意义,已经完全超出了感谢的范畴。
这是在交付一份信任。
一份足以托付后背的信任!
那剌看得眼睛都直了,他围着一个甲士转了两圈,啧啧称奇。
这些人的装备,比他们江东军最好的部队还要精良。
魏延却没有去看那些士卒,他的视线落在了关平递过来的另一件东西上。
一卷用锦布包裹的竹简。
关羽的亲笔信。
魏延接过竹简,缓缓展开。
那熟悉的霸道雄浑的字迹,再一次映入眼帘。
信的开头,是关羽对此次成都风波的关切与后怕,言辞恳切毫不作伪。
关羽直言,若非诸葛军师与魏延自己应对得当,后果不堪设想。
而后,笔锋一转。
“……经此一事,关某已心中明了。我等前线将士浴血奋战,后方中枢却有宵小构陷。此非一日之寒。”
“……大哥之心,弟知之甚深。然君心难测亦是古今常理。文长功高又远镇一方,难免不为小人所妒。”
看到这里,魏延的呼吸微微一滞。
关羽看透了。
他不仅看透了杨仪的小人行径,更看透了成都之中那些派系之争的暗流。
信的最后,是几行重逾千钧的承诺。
“……荆州与江东,实为一体。文长之安危便是关某之安危。今后,无论成都方面有何风雨变故,关某永远站在文长身后。”
“关某坚信,文长对大哥之忠心,昭昭如日月。若再有奸妄之徒,欲以谗言动摇国本,关某手中之青龙偃月刀,绝不答应!”
魏延将竹简轻轻合上,放在案几上。
成了。
当初冒着巨大风险,顶着朝堂压力,倾尽江东府库之力援助荆州。
这一笔在所有人看来都疯狂无比的政治投资。
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最丰厚,也是最坚实的回报。
他得到的,不仅仅是荆州的友谊。
更是关羽这位汉中王二弟,手握重兵的方面统帅。
一份毫无保留的信任,一个坚不可摧的战略同盟!
“关将军之厚意,延,愧领了。”
魏延对着关平,深深一揖。
关平连忙扶住他。
“文长将军言重了。家父常说,若无将军奇袭江陵,我父子二人早已身首异处。此乃救命之恩,亦是再造之恩。”
“自此以后,荆州与江东便互为唇齿。”
魏延直起身,拉着关平走到了那副巨大的舆图之前。
陆逊、诸葛恪、邓艾等人,默默地跟在身后。
他们都清楚,接下来要谈的才是真正的核心。
“坦之请看。”
魏延的手指,点在了地图上的长江之上。
“如今,荆州水师正在重建,江东水师亦兵强马壮。长江天险已尽在我等手中。”
关平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胸中也不禁涌起一股豪情。
“曹仁屯兵襄樊,张辽陈兵合肥。此二人皆是曹贼麾下顶尖名将,对我荆州、江东虎视眈眈,如芒在背。”
“以前,荆州与江东各自为战,互相提防。彼辈便可从容布局,或攻江陵或犯濡须,我等只能被动防守,疲于奔命。”
“但现在,不一样了。”
魏延的手指在襄樊与合肥之间,画出了一条无形的连线。
“若曹仁敢大举南下,我江东水师便可倾巢而出,直击襄樊,断其粮道。”
“若张辽敢进犯濡须,关将军之荆州水师亦可顺江而下,断其归路,前后夹击。”
关平的眼睛越来越亮。
这正是他父亲关羽在信中暗示,却未曾言明的战略构想。
一个将整个长江中下游连为一体互为犄角,攻守同盟的宏大计划!
“如此一来,曹军再不敢轻举妄动。攻守之势便彻底逆转了。”关平沉声说道。
“此言不错。”魏延点头。“守,我等可保长江无虞。那下一步便是进攻了!”
他的手指,最终停在了两个点上。
襄樊,合肥。
“家父之意,亦是如此。”
关平斩钉截铁地回应。
“待荆州水师练成便寻机北上,再取襄樊!届时,还需将军于东线牵制张辽,使我军无后顾之忧。”
“好!”
“关将军欲取襄樊,延必出兵合肥!”
“你我东西并进,让那曹贼首尾不能相顾!”
一番话,掷地有声。
书房之内,气氛炙热。
一个以魏延和关羽为核心,囊括了整个大汉长江防线最强军事力量的战略同盟。
在这一刻,于这间小小的书房内,正式形成。
它源于两个镇边统帅之间,基于共同利益与相互信任的默契。
长谈一直持续到深夜。
送走关平后,魏延独自一人回到了书房。
那剌、邓艾等人都已退下,只有陆逊与诸葛恪还站在那里。
“恭喜将军。”
陆逊再次躬身行礼,这一次他的姿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恭敬。
“将军不仅获得了关将军的全力支持,更重要的是,我们有了一面可以抵挡风雨的盾牌。”
诸葛恪也罕见地收起了脸上的所有骄矜,郑重道:
“关将军此举,无异于向大王表明,他与将军在军略之上已是不可分割。”
“日后,大王若想北伐,便可从荆州和江东两路出击,失曹贼首尾不能相顾。”
他们都看懂了。
这封信这份礼,既是送给魏延的。
也是送给成都王宫里那位汉中王的。
魏延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舆图前,看着那连成一片的荆州与江东水域。
这是一片足以颠覆天下大势的浩瀚水域。
如今,它姓刘。
许久,他抬起手,手指拂过冰冷的舆图。
从江陵到建业,连成了一条坚固的锁链。
而后,他的手指越过长江,越过眼前的敌人。
投向了更远,更北的地方。
那里,是许都。
那里,是洛阳。
他的目光,最终停在了北方的襄樊与合肥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