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最美阳台”颁奖活动,办得比林守拙想象中要正式。
小小的社区中心会议室挤满了人,大多是退休的叔叔阿姨,每人手里都拿着手机,随时准备拍照。主席台上拉着红色横幅,角落里还摆着一架摄像机——陈伯说的“市里电视台的小记者”,是个扎马尾的年轻女孩,正拿着话筒采访一位养了满阳台月季的大妈。
林守拙坐在最后一排,尽量降低存在感。他今天穿了件简单的白色棉麻衬衫,看起来和周围兴致勃勃的老人们格格不入。
“接下来,是本次评选的特等奖——忘忧园艺店!”主持人念到名字时,声音都高了几度,“让我们恭喜林守拙林老板!”
掌声响起。几位相熟的街坊回头冲他笑。
林守拙只得起身,在一片手机摄像头的聚焦中走上台。陈伯站在台侧,笑呵呵地把一个系着红绸的奖牌递给他,又压低声音说:“就说‘谢谢大家’,别的不用讲。”
“谢谢大家。”林守拙照做,声音不大,但清晰。
台下掌声更热烈了。那位电视台的女记者挤过来,话筒举到他面前:“林老板,您的园艺店深受街坊们喜爱,有什么养护植物的秘诀可以分享吗?”
镜头对准他的脸。
林守拙顿了顿:“多观察,少折腾。植物知道自己该怎么长。”
“就这么简单?”记者追问。
“就这么简单。”他点头,“大部分植物死掉,不是因为照顾得太少,而是因为照顾得太多——就像人,有时候也需要一点‘不被关注’的空间。”
这话说得巧妙,既回答了问题,又暗戳戳地表达了自己不想被过分关注的态度。记者还想再问,陈伯已经自然地插进来:“好了好了,后面还有几位要颁奖,咱们抓紧时间。”
林守拙趁机下台,奖牌拿在手里轻飘飘的——就是个塑料镀金的玩意儿,但红绸子系得挺认真。
他准备溜走,却在门口被堵住了。
苏瑶站在那里,一身浅杏色的连衣裙,长发松松挽着,手里捧着一束向日葵。她旁边站着一位穿着唐装、精神矍铄的老人——赵老爷子。
“林老板,恭喜。”苏瑶把花递过来,眼睛弯弯的,“我就知道你能拿奖。”
“苏总,赵老。”林守拙接过花,“您二位怎么……”
“我陪爷爷来的。”苏瑶自然地解释,“爷爷说想看看能养出‘银河兰’的园艺店是什么样子——我就带他过来凑个热闹。”
赵老爷子打量着林守拙,目光温和却锐利:“小伙子比我想象中还年轻。听瑶瑶说,你帮她救了公司?”
“只是送了一盆花。”林守拙语气平静。
“一盆花,改变了一盘棋。”老爷子笑了,“这比真金白银还有用。我痴迷兰花几十年,懂这个道理——有些东西,价值不在价格标签上。”
三人走出社区中心。秋天的阳光暖暖的,路边的银杏开始泛黄。
“去你店里坐坐?”赵老爷子问,“不打扰吧?”
“当然不。”林守拙引路。
忘忧园艺店今天没营业,门口挂着“休息”的牌子。推门进去,满室植物在午后的光线下安静呼吸。
赵老爷子一进门,脚步就慢了下来。他的目光扫过每一盆植物,从窗台的多肉,到墙角的龟背竹,再到工作台上那株已经恢复生机的春兰——它现在被移到了那个雨过天青色的瓷盆里,叶片油绿,新抽的花葶上,两个淡绿色的花苞已经成形。
“这春兰……”老爷子走近,俯身细看,“我记得瑶瑶说过,你接手时它快死了?”
“焦叶病,加上根系受损。”林守拙站到他身侧,“调理了小半个月。”
“何止调理。”老爷子摇头,“这状态,比专业兰园里精心养护的还好。叶片厚实有光泽,花苞饱满——你用的什么植料?”
“普通的松树皮、腐叶土,加了点火山岩。”
“浇水呢?”
“看天气,看盆土,看植物状态。”林守拙答得简单,“没有固定时间。”
老爷子直起身,看着他,眼里有了不一样的光:“这是真懂养花的人才会说的话。现在的年轻人,要么靠自动浇灌系统,要么死记硬背‘几天浇一次’,能把植物养出‘灵性’的,少了。”
苏瑶在咖啡台那边烧水,闻言笑道:“爷爷,您这是找到知音了?”
“算半个。”老爷子在窗边的小桌旁坐下,“小伙子,给我泡壶茶?随便什么茶都行。”
林守拙去取茶叶罐。苏瑶凑过来小声说:“我爷爷嘴很刁的,他喝惯了几万一斤的老普洱。”
“我这里最贵的茶,三百块一斤。”林守拙打开一个陶罐,里面是墨绿色的干茶叶片,“自己上山采的野茶,炒得不太好。”
“就这个。”赵老爷子却眼睛一亮,“野茶好!没那些花里胡哨的名头,喝的才是本味。”
水开了。林守拙烫壶、置茶、冲泡。手法不见得多专业,但行云流水,自有一种从容。
茶汤倒入白瓷杯,色泽清亮,香气是草木本身略带清苦的芬芳。
老爷子抿了一口,闭眼品味几秒,睁开眼时连连点头:“好茶!有山野气,有阳光味——这是哪座山的茶?”
“南边,一座没什么名字的小山。”林守拙也坐下,“几年前去徒步时采的,就采了一小筐,快喝完了。”
“可惜了。”老爷子叹息,“这种茶,喝一壶少一壶。”
三人喝茶闲聊。老爷子不再提兰花,转而说起他年轻时在云南插队的故事,说那里的山、那里的雨、那里一夜之间就能蹿出半人高的野草。
林守拙安静听着,偶尔接一两句话,却总能说到点上。苏瑶在一旁看着,忽然觉得这场面很奇妙——一个二十七岁的科技公司总裁,一个七十岁的商界传奇,一个二十五岁的园艺店老板,因为一盆花坐在一起喝茶,聊的却是几十年前的深山往事。
窗外的光渐渐西斜。
老爷子该走了。起身时,他拍了拍林守拙的肩膀:“小伙子,你这里是个好地方。清净,有生气。以后我要是想躲清静,能来坐坐吗?”
“随时欢迎。”林守拙送他到门口,“不过茶可能就剩最后一点了。”
“那我带茶来。”老爷子笑,“我收藏了不少好茶,一个人喝没意思,找懂的人一起喝,才对得起那些叶子。”
苏瑶搀着爷爷离开。临走前,她回头看了林守拙一眼,用口型无声地说:“谢谢。”
风铃轻响,店里又恢复了安静。
林守拙收拾茶具,准备关店。今天发生的事情有点多,他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给植物们浇浇水,听听它们的“声音”。
但门又响了。
这次进来的,是个陌生人。
一个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女孩,短发,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工装裤,背着一个硕大的帆布包。她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眼睛很亮,像山泉洗过的石子。
“请问……”女孩开口,声音清脆,“这里是忘忧园艺店吗?”
“是。”林守拙点头,“不过今天休息了。”
“我就看一眼。”女孩却已经走进来,她的目光迅速扫过店内的植物,最后停留在工作台角落——那里放着一个小陶盆,盆里种着一株叶片呈银白色、形态奇特的蕨类植物。
那盆蕨是林守拙半个月前从郊区一个即将被填埋的湿地里“捡”回来的。当时它奄奄一息,现在已经恢复了生机,新长出的叶片卷曲如幼嫩的拳头。
“银脉凤尾蕨。”女孩轻声说,像在自言自语,“而且……是变异种。叶片上的银色不是斑纹,是叶脉本身透出的光泽。”
林守拙看着她:“你认识?”
“我爷爷教过我。”女孩走到蕨前,蹲下身,但没有伸手触碰,“他说,这种蕨以前只在西南深山的雾谷里才有,对空气质量敏感到极致——空气中稍微有一点污染,它就会枯萎。所以古代的风水师,会用它来测试宅邸的‘气’是否洁净。”
她抬起头,看向林守拙:“你这店里的空气,好得不像在城市中心。”
林守拙与她对视。女孩的眼睛清澈见底,没有试探,没有心机,只有纯粹的好奇和一种……近乎野性的直觉。
“可能是植物多的缘故。”他说。
“不是。”女孩摇头,“我进过很多植物店、花房、生态园。没有一处有这样的‘气息’——干净,但不止是干净。更像……更像深山里,一场夜雨后的清晨,万物刚醒过来的那种味道。”
她站起来,从帆布包里掏出一个木制的小盒子,打开,里面是几十个用棉纸包好的种子。
“我叫秦晚照,是学植物保护的,现在在中医药大学读研。”她自我介绍,“这些种子是我爷爷留给我的,他说都是快绝迹的民间草药。我试过很多次,用最先进的恒温恒湿培养箱,用最好的基质,可它们就是不发芽。”
她把盒子递过来:“有人告诉我,如果这城里还有人能让这些种子活过来,那只可能在‘忘忧园艺店’。所以我来碰碰运气。”
林守拙没有接盒子:“谁告诉你的?”
“一个卖花的老婆婆,在城西的老花市。”秦晚照说,“她说你救活过她一堆快烂根的蝴蝶兰——而且救活之后,那些兰花开得比任何时候都好,香味能飘出半条街。”
林守拙想起来了。是半年前的事,那位老婆婆的摊子被暴雨淹了,兰花泡了水,根都烂了。他路过时顺手帮了忙,用了一点稀释的神力露水。
“那是巧合。”他说。
“也许吧。”秦晚照坚持把盒子放在工作台上,“但我还是想试试。这些种子……如果真绝种了,有些方子就永远配不齐了。我爷爷说,一味药没了,不是少了一个选项,是堵死了一条救人的路。”
她说着,从包里又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几行字:
“归山风”
生于绝壁,十年一叶
叶如翡翠,脉如金丝
煎服可定惊悸,外用可愈深疮
今已三十载不见踪影
纸的右下角,画着一株植物的简笔图——叶片狭长,叶脉是金色的。
“这是我爷爷最想找的药。”秦晚照轻声说,“他临终前还念叨,说如果‘归山风’还在,当年那位病人或许能活下来。”
林守拙看着那张纸。
看着那株植物的图。
他的记忆深处,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
归山风……他好像听过这个名字。不是在人间,是在更久远的时候,在某个山灵聚会的宴席上,听一位掌管草药的古神提起过,说那是“山魂凝结所化,只生于最纯净的悬崖,饮风饮露,不染尘埃”。
后来呢?
后来那位古神陨落了,群山沉默,很多这样的灵草就渐渐消失了。
“种子在里面吗?”他问。
秦晚照摇头:“没有‘归山风’的种子。我爷爷找了一辈子,只找到过一片干枯的叶子——就是照着那片叶子画的图。”
林守拙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他伸手,从盒子里拿起一个棉纸包,打开。里面是三颗芝麻大小、黑褐色的种子,已经干瘪了。
他轻轻捏起一颗,放在掌心。
闭上眼。
细微的、几乎不存在的神力波动,像一滴水落入平静的湖面,漾开极淡的涟漪。
掌心的种子,微微颤动了一下。
虽然只是一下,虽然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但它确实还活着。在这颗干瘪的外壳里,还有一丝顽强的、不肯熄灭的生命之火。
林守拙睁开眼。
秦晚照紧张地看着他:“怎么样?”
“……试试吧。”他把种子放回棉纸,“但我不能保证。”
“试试就行!”女孩的眼睛瞬间亮了,那种亮光让整个店都仿佛明亮了几分,“需要什么条件?温度?湿度?光照?我都可以准备!”
“先放我这里。”林守拙把盒子收好,“一周后,你再来。”
“好!”秦晚照用力点头,又从包里掏出一本厚厚的笔记,“这是我爷爷留下的栽培记录,还有这些草药的古籍记载。都给你!”
她把笔记也放在工作台上,然后深深鞠了一躬:“不管成不成,都谢谢你愿意试。”
说完,她转身就要走。
“等等。”林守拙叫住她,“你住哪里?怎么联系?”
秦晚照报了个地址,是大学城附近的老居民区。她又写了个电话号码,字迹工整有力。
“那我先走了,不打扰你休息。”她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了,林老板……”
“嗯?”
“你店里的那株春兰,”她指着窗台,“如果我没看错,它今晚或者明晚就会开花——而且会是罕见的‘素心’,香味会特别清雅。你可以期待一下。”
她说完,推门离开。
风铃响了很久才停。
林守拙站在原地,看着工作台上那个木盒,那本笔记,还有那张写着“归山风”的纸。
窗外的天色渐暗,街灯次第亮起。
他走到春兰前,俯身细看。那两个淡绿色的花苞,果然已经微微张开缝隙,露出里面洁白的花瓣。
秦晚照说得对,今晚它就会开。
“山风归来了啊。”他轻声对兰花说。
兰花静默,但叶片在晚风里轻轻摇曳,像是点头。
林守拙打开店里的灯,暖黄的光填满每个角落。他给自己冲了杯咖啡,坐到窗边,翻开那本笔记。
纸页泛黄,字迹工整。里面记录着几十种植物的习性、药用价值、栽培方法,有些还画着精细的插图。
翻到某一页时,他停下了。
那一页的标题是:
“神灵草”
下面用小字注着:“此名乃民间俗称,古籍中无明确记载。据传只生长于神只居所附近,叶有七色,沐月华而长。取其汁液,可肉白骨、活死人——然皆为传说,未曾亲见。”
旁边画着一株植物的图:七片叶子,每片颜色不同,呈环绕状生长。
林守拙盯着那幅图,看了很久。
然后他合上笔记,端起咖啡,望向窗外已经完全降临的夜色。
城市灯火璀璨,像一片倒置的星空。
而在那片星空的角落里,一家小小的园艺店亮着暖光。店里,一个退休的神明,一个濒死的公司总裁,一个痴迷兰花的老爷子,一个寻找失传草药的女孩,还有几十盆静静生长的植物——他们的命运,因为一些种子、一盆花、一杯茶,开始交织在一起。
“归山风……”林守拙念着这个名字,嘴角微微扬起,“有意思。”
窗台上的春兰,在这一刻,悄无声息地绽开了第一片花瓣。
清香弥漫。
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