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出上官宏所料。
次日清晨,大明宫含元殿内,常参如期举行,皇帝难得出现。
这常参与其说是决策国事,不如说是一场各方势力的表演与博弈。
在御史的监督下,百官依序入班,行礼如仪。
文武分列大殿两侧,文官班列位于大殿的东侧,武官班列位于大殿的西侧,而站位严格按照品级高低,由前往后排班,官阶越高,离皇帝越近。
能有资格参与常参的,基本都是五品以上事官,以及中书、门下两省的供奉官,如拾遗、补阙等。
唐代实行群相制,宰相的实际头衔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等,他们负责统领百官,决策军国大事,位于文官队列之首。
武官行列中,理论上以高级武散官和诸卫大将军为首。
但真正掌握精兵强将的节度使、观察使们远在地方,很少亲自上朝,许多高级武官职位已逐渐变为荣誉性的闲职,声势早已不如往昔。
而宦官有自己的品级,也就是内朝官,如枢密使、神策军中尉等,他们的品级可能不高,但权力极大,是事实上的核心人物。
然而,他们通常侍立在皇帝身旁,而非站在文武百官的行列中。
经过这三日游乐筵席,皇帝面色红润,神采奕奕,显然心情极佳。
他高坐于大殿北端的御座之上,期待着臣子们对这次千秋盛典再献上一些赞美之词。
不少善于揣摩,媚上逢迎的官员,早已准备好华丽的辞藻,投其所好。
他们纷纷出列,争先恐后地歌功颂德,诸如“圣德感天,祥瑞频现”、“盛世华章,远迈秦汉”之词不绝于耳,将一场奢靡的庆典说成是皇恩浩荡、泽被苍生,
他们更称颂圣天子威德浩荡,方有如此四海升平、万国来朝的盛世景象,言辞极尽阿谀之能事,皇帝听得频频颔首,面露得色。
就在这君臣相得,气氛一片祥和时,位列武官班次最前的上官宏,忽然踏出一步,打断了满殿的谀辞:“陛下,老臣有本急奏!”
皇帝见是老将军上官宏,虽然觉得他此刻打断有些扫兴,但还是面带微笑,耐心问道:“爱卿有何本奏?”
不少人的目光,都落在这位久不问事的老将军身上。
对于一名武将来说,最好的结局就是为国捐躯,葬身沙场,否则多半晚景凄凉。
上官宏旧伤反复,不常出现在人前,但每次出现,都能理所当然地站在武官队列最前方,可见威望。
上官宏躬身道:“陛下,老臣今日并非独奏,乃是为一位拼死闯入长安、欲向陛下泣血陈情的忠臣引路,有关乎国本民生之要事,需当面陈奏陛下。”
他侧身让开,对殿外沉声道:“宣,河南道监察御史、左补阙郑怀安,觐见!”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一静,许多官员面露诧异,一些消息灵通或有所猜测的官员,脸色则微微变了。
话音落下,早已候在殿外的郑怀安,手捧一个木匣,疾步上殿。
他已换上干净的官袍,但身形消瘦,面容憔悴。
一进入大殿,他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嘶哑悲怆:“臣,河南道监察御史、左补阙郑怀安,冒死觐见陛下!臣要参劾河南道、河北道数州官员,欺君罔上,隐匿灾情,致生灵涂炭,社稷危殆!”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所有人的目光都立刻聚焦在这个风尘憔悴的七品言官身上。
皇帝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皱眉想了想,对此人印象不深,记忆模糊。
他压下不快,问道:“郑怀安?你有何本章,细细奏来,何来‘生灵涂炭,社稷危殆’之说?”
郑怀安急忙道:“陛下,河南道、河北道数州,蝗灾肆虐,赤地千里,百姓易子而食,饿殍载道,已是人间地狱!臣奉命巡查,亲眼所见,惨不忍睹啊,陛下!”
他打开怀中木盒,里面竟是数十只已经死亡的蝗虫尸体。
他将这些虫尸高高举起:“陛下请看,就是它们,飞蝗蔽日,啃食万亩良田!如今灾情已蔓延至京畿附近,这是臣昨日在长安城外亲眼所见,亲手所捕,陛下若再不信,可即刻派人出城查验。朝廷若再不发粮赈济,关东大地将颗粒无收,届时百万流民旦夕可至京畿脚下,后果不堪设想啊,陛下!”
他声泪俱下,将沿途所见惨状一一陈诉,字字血泪,闻者无不动容。
虽然不少官员对灾情有所耳闻,但谁也没想到,这层窗户纸竟会被以如此惨烈、如此直接的方式,在御前捅破!
百官此刻反应各异。
有耿直之臣面露悲愤,出列表态支持郑怀安,请求严查瞒报,速派赈灾。
有明哲保身之辈低头垂目,不敢言语,生怕惹祸上身。
有与田令侃关系密切的官员,则对郑怀安怒目而视,斥其危言耸听,惊扰圣驾。
更多的人,保持着沉默。
许多官员其实对灾情早有耳闻,或通过私人渠道,或从地方亲友处得知一二。
但为何无人敢奏?难道仅仅是因为惧怕田令侃一人吗?
不全是。
更深的原因是,揭露如此严重的灾情,必然牵扯出地方官员瞒报、吏治腐败、乃至中枢失察等一系列问题。
这是一个巨大的脓疮,谁先捅破,谁就可能成为众矢之的,承担难以预料的后果。
更何况,皇帝正沉溺于盛世幻梦,此时报忧,风险极大。
于是,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维持着表面上的太平。
甚至还主动去捂其他坚持上奏之人的嘴。
但此刻,这件事终于还是被捅破了!
皇帝怔怔地看着殿下跪着的那个小官,看着木匣里那密密麻麻的虫尸。
他又想起昨日在禁苑中,田令侃那番“此为蚂蚱,危害极低,感沐天恩,抱节而死”的言论,脸色渐渐变得难看。
他转头看向身旁侍立的田令侃,质问道:“这究竟是何物?昨日你不是对朕说,它们不过是些无足轻重的‘蚂蚱’吗?!”
这一问,让整个朝堂都陷入了安静。
所有文武百官,无论是知情者还是不知情者,视线都齐刷刷地落在田令侃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