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梁山,青木寨。
时已深冬,北风凛冽,百草枯黄。
青木寨寨墙高耸,依山势而建,垛口后可见持枪肃立、眼神锐利的哨兵。
寨内,虽多是木石结构的屋舍,却规划得井井有条,演武场上呼喝声阵阵,匠作坊里叮当声不绝,较之两年前,规模气象已不可同日而语。
寨主大堂内,陆红提刚刚结束一轮巡寨,卸下沾染风尘的外袍,露出里面劲爽的短打装扮。
她的气色已经完全恢复,这还多亏了陈墨送她的“九转回春丸”。只是一颗,就让她当初受的重伤全部恢复。甚至体内积累多年的暗伤都被治愈,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
回想起当初与林宗吾的一战,陆红提仍旧心有余悸。那魔头一身横练功夫实在骇人,若非她凭借陈墨所授的一些发力技巧和超越时代的战术思维周旋,恐怕也很难与他两败俱伤。
不过,经历了那样一场战斗,陆红提的自身实力也得到了明显的提高。再加上被治愈了全部的暗伤,整个人的状态也大有不同。如果再遇到那魔头,陆红提有一定把握险胜。
就在此时,只见一名亲卫匆匆而来:“寨主,山下有江宁来的信使求见,说是……陈元帅派来的。”
陆红提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清冷的目光中瞬间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陈元帅派来的?……快让他进来。”
片刻后,一名风尘仆仆却眼神精亮、行动间透着一股干练气息的年轻男子,在亲卫引领下步入大堂。他身后还跟着十二名同样精悍的同伴。
“玄影卫第二小队队长,林飞羽,奉元帅之命,特来拜见陆寨主!”林飞羽抱拳行礼,姿态恭敬却不卑不亢,双手奉上一个用火漆密封的厚实信封,一个小瓷瓶,以及一个造型奇特的竹哨:“此乃元帅亲笔书信,还有此哨,用于与空中‘金瞳’联络。”
陆红提接过信和竹哨,那信封入手微沉,显然不止一页。她强压下立刻拆开的冲动,对林飞羽点了点头:“林队长一路辛苦。诸位兄弟先在寨中安顿歇息。”
“谢寨主!”林飞羽道:“元帅有令,我等十二人此后便留在青木寨,听从陆寨主调遣,协助寨主练兵、御敌。这些箱中,是元帅命我等带来的一些江宁格物院新制的伤药、望远镜,以及一些财物,聊表心意。”
陆红提心中微暖,陈墨总是如此周到。她命人带林飞羽等人下去安置,这才拿着那封沉甸甸的信,转身回到了后堂自己清静的书房。
掩上门,窗外是凛冽寒风,屋内却因炭盆而暖意融融。
陆红提坐在桌前,看着信封上那力透纸背、熟悉又令人心安的笔迹,深吸了一口气,方才用小刀小心翼翼地裁开火漆。
抽出信纸,厚厚一叠,密密麻麻写满了字。那字迹时而龙飞凤舞,尽显豪情;时而工整细致,透着关切。
“红提吾友,见字如晤。”
开篇的称呼,让陆红提清冷的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
“自江宁一别,倏忽两载。南国烟雨,常念北地风霜。吕梁险峻,未知吾友安否?听闻你与那林恶禅遭遇,竟至受伤,我心实是焦虑,夜不能寐。伤势如何?可曾服下九转回春丸?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当保全自身,切记,切记!”
字里行间,毫不掩饰的关切与担忧扑面而来,仿佛能看到陈墨写信时蹙眉的神情。
陆红提自幼失怙,于山野中挣扎求生,自成一方豪强,何曾有人如此细致地关心她的伤势?她握着信纸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些。
“青木寨如今气象,我已有所知晓。君来信言称寨墙高固,兵甲渐利,百姓归心,已雄踞吕梁。闻之不胜欣喜!此皆汝呕心沥血、筚路蓝缕之功也。
犹记当年江宁小院,你我灯下推演,勾勒这吕梁发展之基,不想短短两年,蓝图已成现实。吾友之能,常令我叹服……”
他记得……他都记得。陆红提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在江宁的那段时光,那个看似文弱、实则胸藏寰宇的男子,在灯下对着简陋的吕梁山地图,为她分析形势,规划发展路径,从如何吸纳流民垦荒,到如何建立山寨规章制度,再到如何利用吕梁地形与周边势力周旋……
那些当时听来匪夷所思的想法,如今竟一一实现,成为了青木寨强盛的基石。他毫不居功,将一切成就归功于她,这份理解与尊重,让她心头暖流涌动。
“林宗吾之事,我已知晓。此獠武功确臻化境,横行无忌,你能与之周旋并全身而退,已足见修为精进。然,此獠伤你在先,此仇不可不报。不久之前,我于朱仙镇外,已亲手将此獠诛杀,算是替你复了仇,勿再挂怀。”
“诛杀”二字,写得格外凌厉,带着一股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
陆红提心头一震!林宗吾……死了?被陈墨杀了?她深知林宗吾的可怕,那几乎非人力可敌的防御,陈墨他……是如何做到的?
虽然信中未提细节,但陆红提能想象其中的凶险。他远在江南,竟为了她,去寻那等恐怖的存在复仇……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感动、担忧与某种异样情愫的情绪,在陆红提心中翻涌。
“如今南方渐定,星火已呈燎原之势。然北地沉沦,金虏肆虐,百姓倒悬,此乃我辈之责,亦是你我昔日之约。待我整合江南之力,扫清侧翼,必提兵北上,与你会猎于中原,共驱鞑虏,复我汉家山河!
届时,山河重整,天下太平,你我再不必受这千里相隔之苦,可纵马并辔,看尽这北国风光,亦或去你吕梁,观山间四时之景……”
信的最后,笔锋变得柔和,描绘着一个看似遥远却令人心向往之的未来。那不仅是宏大的理想,更是带着私心的承诺。
“纸短情长,言不尽意。万望保重身体,吕梁基业,皆系于汝身。遇有难处,尽管吩咐飞羽等人,他们皆是我麾下精锐,可信可用。‘金瞳’通灵,可传急讯,勿使我南望牵念。”
“陈墨,手书。甲辰年秋。”
信,看完了。
陆红提将信纸轻轻按在胸前,久久不语。窗外,山风掠过林梢,发出呜呜的声响,却吹不散她心头的暖意与波澜。
她想起初次见面时,他那与众不同的眼神;想起在江宁时,他毫无保留地传授那些奇特的发力技巧和知识;想起他为自己规划吕梁山发展蓝图时的认真;想起离别时,他那句“如果遇到麻烦,首先要保全自己性命”的嘱咐……
一直以来,她都是独当一面的吕梁山大当家,是手下数千弟兄、数万百姓依靠的支柱。
她习惯了坚强,习惯了独自承担一切。可这封信,却让她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被人牢牢放在心上的牵挂与支撑。
他关切她的伤势,为她的成就欣喜,为她手刃强敌,更将驱除鞑虏、天下太平的宏大愿景,与“不必千里相隔”的个人期盼紧紧联系在一起。
“陈墨……”她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清冷的目光望向南方,仿佛要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个正在江南搅动风云的身影。
一丝极淡、却真实存在的笑意,终于在她唇角缓缓漾开,如同冰河解冻,春水初生。
陆红提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折好,收入怀中,贴身收藏。
然后,她也写了一封书信,装进竹筒。又拿起那枚哨子,走到窗边,对着空旷的山谷,轻轻吹响。
一声清越悠长的哨音划破天际。
不多时,一个金色的影子自云层中俯冲而下,稳稳地落在了窗棂之上,正是神骏非凡的金雕“金瞳”。它歪着头,用琥珀色的眼睛看着陆红提。
陆红提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金雕光滑的羽毛,将竹筒绑在金雕腿上,低声道:“告诉他……我很好,青木寨也很好。我…我们……都在北方等他。”
她知道,他一定能懂。
这一刻,千里之遥,似乎也不再那么遥远。因为有一条无形的线,通过这书信,通过这通灵的金雕,将江宁与吕梁,紧紧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