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融化的墨汁,一点点晕染开窗棂。花咏拧开浴室的水龙头,温热的水流“哗哗”注入椭圆形的浴缸,腾起的白雾很快模糊了镜子。他往水里滴了几滴薰衣草精油,清冽的香气混着水汽漫开来,像把整个春天都揉进了这方小小的空间。
“水快满了。”花咏回头喊了一声,声音被水汽泡得有些发闷。盛先生正端着两只高脚杯走进来,手里还拎着瓶红酒,瓶身上的标签在暖黄的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刚醒好的,你喜欢的那支。”盛先生把酒杯放在浴缸边的小凳上,弯腰试了试水温,指尖触到水面的瞬间,漾开一圈圈涟漪,“温度正好。”
花咏笑着关掉水龙头,水珠顺着他的手腕滑进水里,溅起细碎的水花。“电影选好了?”他问,目光落在浴室墙上挂着的投影仪上——那是前阵子花盛特意装的,说让两位老人泡澡时也能看点轻松的。
“选了部老片子,《城南旧事》。”盛先生解开浴袍,银发在灯光下泛着银光,“你不是总念叨着小时候看的画面吗?”
花咏的脚步顿了顿,心里忽然涌上股暖意。他确实跟盛先生提过几次,说小时候在剧团的露天影院看这部电影,哭湿了好几条手帕,没想到这人竟记在了心上。
两人先后迈进浴缸,温水漫过胸口,带着精油的香气包裹过来,白天侍弄菜园的疲惫瞬间消散了大半。花咏往盛先生身边靠了靠,肩膀抵着肩膀,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温度。
盛先生拿起红酒,往两只杯子里各倒了小半杯,紫红色的酒液在杯壁上挂出好看的弧线。“尝尝?”他递过一杯,指尖不经意碰到花咏的手背,两人都像被烫了似的缩了缩,又忍不住相视而笑。
酒液滑过喉咙,带着点微酸的回甘,花咏眯起眼睛,看着投影仪的光束在对面墙上投出黑白的画面。英子的羊角辫在屏幕上晃悠,骆驼队从胡同口走过,熟悉的旋律一响,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冬夜,他和盛先生挤在剧团的集体宿舍里,用一台老旧的收音机听这部电影的插曲,窗外的雪下得正紧。
“那时候你总说,英子的眼睛像葡萄。”盛先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点回忆的喟叹,“还说等以后有了孩子,也要给她梳英子那样的辫子。”
花咏笑了,往嘴里又抿了口酒:“后来不是有了花盛吗?
“那不是怕你累着吗?”盛先生伸手替他拂开额前的碎发,指尖沾着的水珠落在他脸颊上,凉丝丝的,“你那时候在后台忙得脚不沾地,哪有功夫给孩子梳辫子。”
浴缸里的水轻轻晃着,映着墙上流动的光影。花咏靠在盛先生肩上,听着他平稳的呼吸,还有屏幕里英子清脆的笑声,忽然觉得时光过得真快——快得像指缝里的水,明明抓得很紧,却还是悄无声息地溜走了,只留下满手的湿润。
“你看这水,”花咏忽然说,指尖在水面划着圈,“刚放的时候还冒着热气,这会儿就凉了点了。”
盛先生往浴缸里加了点热水,蒸汽重新腾起来,模糊了两人的眉眼。“凉了就再加热水,”他拿起酒杯,跟花咏的杯子轻轻碰了一下,“日子不也这样吗?冷了就互相暖和着,总能过下去。”
花咏没说话,只是往他怀里缩了缩。屏幕上的剧情到了英子送别秀贞,背景音乐变得缠绵起来,他忽然想起那年盛先生被下放到农场,他偷偷攒了半个月的粮票,塞给他时,这人也是这样,紧紧攥着他的手,说“等我回来”。一等,就是三年。
“后来你回来,我去车站接你,你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花咏的声音有点发颤,“我带你去吃馄饨,你吃着吃着就哭了,说再也不跟我分开了。”
盛先生的手臂紧了紧,把他抱得更牢些。“再也不分开了。”他重复道,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这浴缸够大,以后咱们天天一起泡澡,看遍所有你喜欢的老片子。”
红酒的微醺渐渐上来了,花咏的脸颊泛着红,眼神也变得朦胧。他看着屏幕上英子在夕阳下挥手,忽然觉得,幸福其实很简单——不过是有人记得你说过的话,记得你喜欢的电影,愿意陪你在温水里慢慢变老,看窗外的月光落满浴缸,听彼此的心跳在寂静里轻轻回响。
电影快结束时,花咏已经有些困了,头靠在盛先生胸口,呼吸均匀。盛先生关掉投影仪,浴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水流偶尔晃动的声音。他拿起毛巾,小心翼翼地替花咏擦了擦脸颊的水珠,动作轻得像在呵护易碎的瓷器。
“水凉了,起来吧。”他轻声说,扶着花咏的腰慢慢站起来。温水顺着两人的身体往下淌,滴在瓷砖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穿浴袍时,花咏的动作有点迟缓,盛先生就耐心地帮他系好腰带,指尖划过他后颈的皮肤,引得他轻轻颤了颤。“困了?”盛先生笑了,在他额头亲了一下,带着点红酒的香气。
花咏点点头,任由盛先生牵着他往卧室走。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长条的光斑,像谁铺了条银色的路。
“明天给小乐做她爱吃的草莓大福。”花咏忽然说,声音带着困意的含糊。
“好。”盛先生替他掀开被子,“还要给她蒸南瓜粥,昨天说没喝够。”
两人躺在床上,花咏很快就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盛先生睁着眼看了会儿天花板,嘴角忍不住上扬。他想,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大概就是能和身边这个人,从青丝到白发,把所有平凡的日子,都过成浸着酒香和暖意的模样。
月光慢慢移过床脚,屋里静悄悄的,只有两只空了的红酒杯,还在浴室的小凳上,映着残留的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