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半个月的时间,在一种近乎燃烧的紧迫感中飞逝而过。
欧利蒂斯庄园如同一个被强行唤醒的巨人,日夜不休地进行着最后的准备。
陷阱被精心伪装,监控网络被重新调试,那些为“游戏”准备的特定区域被赋予了各种似是而非的“功能”。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连最迟钝的仆役都能感受到那股在平静表面下汹涌的暗流。
终于,在所有人力所能及的极限推动下,庄园游戏的开场日,定在了两天之后。
就在游戏开始前两天的深夜,一场夏日的雷雨正在天际线外酝酿。
乌云如同厚重的墨色绒布,将月光与星光彻底隔绝,只有偶尔划破天际的闪电,短暂地照亮欧利蒂斯庄园那狰狞的轮廓。
主宅,奥尔菲斯的书房内,只亮着一盏孤零零的台灯,在堆满文件和地图的桌面上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
奥尔菲斯正俯身于一张庄园的详细平面图上,用红笔做着最后的标记,眉头紧锁,计算着每一个可能出现的变量。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敲门声。
不是弗雷德里克,也不是施密特。
这敲门声带着一种独特的、刻意调整过的节奏,既不显急促,也不显犹豫。
奥尔菲斯动作一顿,抬起头。
“进。”
书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
一个人影站在门口,并未立刻踏入,身影被走廊的昏暗与书房内微弱的光线切割,显得有些模糊。
闪电恰在此时再次亮起,惨白的光芒透过高高的窗户,瞬间将门口那人的面容照得清晰无比——
那是一张与奥尔菲斯·德罗斯有着惊人相似度的脸。同样的褐色头发——虽然罗伊的似乎更蓬松随意——同样深邃的眼窝,同样挺直的鼻梁,甚至连脸型的轮廓都如同一个模子刻出。
这是霍夫曼——
不,是 罗伊·卡裴,精心伪装后的成果。
然而,尽管面容如此相似,两人周身散发的气质却截然不同。
奥尔菲斯站在灯光下,脸色因连日劳累而苍白,金丝眼镜后的栗色眼眸深邃如古井,里面沉淀着挥之不去的疲惫、沉重的责任以及一种内敛的、仿佛随时会爆发的锐利。
他像一把收在名贵丝绒鞘中的古刃,优雅,却透着历经沧桑的沉重与危险。
而门口的罗伊,则仿佛是从另一个镜像世界中走出的存在。
他同样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便装,但领口随意地敞开,没有戴眼镜,那双与奥尔菲斯颜色相近的眼眸里,闪烁的是一种更加外放、更加轻佻、甚至带着一丝玩世不恭的锋芒。
他像一把刚刚打磨完毕、迫不及待想要展示其锋锐的新刀,张扬,自信,甚至有些咄咄逼人。
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在明暗交错的光线下对视着,构成了一幅诡异而充满张力的画面。
“会长。”
罗伊开口,声音是他扮演角色时特有的那种带着些许磁性与不羁的语调,但此刻,这语调下似乎还隐藏着别的东西。
“罗伊,”奥尔菲斯放下笔,身体微微向后靠进椅背,目光带着审视,“这么晚了,有事?”
罗伊缓缓走进书房,但没有完全走入台灯的光晕中心,他停在了光影交界处,让自己的半张脸依旧隐藏在阴影里。
他平静地注视着奥尔菲斯,说出了今晚来访的目的:
“我来是想告诉您,第0场游戏,将由我完全代理您参加。您不需要在后期出面,也不需要安排任何接应。”
奥尔菲斯微微一怔。
这完全超出了原定计划!
原计划是由罗伊在前台吸引火力,奥尔菲斯在幕后操控关键节点。
完全代理?
这意味着罗伊将独自面对第0场游戏中所有未知的危险,并且切断与幕后指挥的直接联系!
“什么意思?”奥尔菲斯的声音沉了下来,头一次在面对霍夫曼时,感到了一种事态再次失控的不解与隐隐的不安,“霍夫曼,我需要一个解释。你的计划是什么?”
他下意识地用了他的本名,试图穿透那层“罗伊”的伪装,触及那个他熟悉的、忠诚而可靠的部下。
然而,罗伊——或者说,霍夫曼——却第一次,选择了回避会长的直接质问。
他没有回答。
而是微微侧过身,将自己更多的面容背向了那盏唯一的台灯光源,让那张与奥尔菲斯极其相似的脸,彻底埋没进书房深沉的黑暗之中。
只有他略显紧绷的下颌线条,在阴影中勾勒出一丝决绝的轮廓。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窗外远处传来的、闷雷滚过的低沉轰鸣。
几秒后,罗伊的声音才再次响起,语调依旧维持着那种扮演来的平静,但仔细听,却能察觉到其下仿佛做出了某种艰难决定后才有的、细微的震颤:
“我已经以您的名义,联系了一位在神经药剂学领域颇有建树的独立研究员,山姆·波本先生。他会在游戏开始后,以技术顾问的身份抵达庄园,辅助您后续的……工作。”
他顿了顿,补充道。
“希望这能让您不必再担心。”
山姆·波本?
一个陌生的名字。
霍夫曼在擅自行动?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种安排,这种告别般的语气……
奥尔菲斯心中的不安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汁,迅速扩散弥漫。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绕过书桌,快步走向门口,走向那个隐藏在阴影中的、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霍夫曼!”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厉色,试图用权威打破这层迷雾,“看着我!告诉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然而,面对奥尔菲斯的逼近,罗伊却并未如往常那样恭敬地迎上,反而后退了半步,更加彻底地融入了门廊的黑暗中。
他的身影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只有那双在暗处依然隐约可见的眼睛,还残留着最后一点微光。
“会长……”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窗外渐起的风声淹没,那平静的伪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流露出其下深藏的、复杂难言的情绪,“我们……有缘再见。”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吐出了最后两个带着诀别意味的字:
“‘渡鸦’先生。”
“晚安。”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不再给奥尔菲斯任何追问的机会,身形如同鬼魅般向后一缩,迅速而决绝地消失在了书房门外走廊的深邃黑暗之中。脚步声轻微而急促,很快便远去了。
奥尔菲斯僵立在门口,伸出的手还停留在半空。
窗外,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猛烈地敲击着玻璃窗,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如同无数亡灵在同时叩击窗扉。
“渡鸦”先生……
霍夫曼已经很久没有用这个代号称呼他了。
这更像是一种最后的告别,一种将彼此关系重新拉回纯粹上下级、甚至带着一丝悲壮意味的定位。
罗伊·卡裴,或者说霍夫曼,他到底隐瞒了什么?
他打算在第0场游戏中做什么?
那个山姆·波本又是谁?
奥尔菲斯看着空荡荡的、被黑暗吞噬的走廊,第一次感到,他不仅在与伊德海拉赛跑,似乎也在与自己最得力的部下之间,隔起了一层无法穿透的迷雾。
计划再次出现了致命的变数,而这一次,来自内部。
暴雨如注,夜色深沉。
欧利蒂斯庄园在雨幕中沉默地矗立着,等待着两天后那场注定充满未知与血腥的开幕。
而某些人的命运,似乎已经在这一夜,悄然滑向了不可预测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