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浓密的乌云低垂,仿佛随时会砸落下来,将伦敦碾碎。
欧利蒂斯庄园书房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盏绿罩台灯在桌角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
奥尔菲斯站在电话旁,指尖悬在拨号盘上片刻,最终落下,拨通了一个极少使用的号码——程愿个人住处的私人线路。
听筒里传来漫长的等待音,一声,两声……
仿佛通往某个被遗忘的异度空间。
终于,在第七声即将结束时,电话被接起了。
没有问候,没有询问。
那边先是一片深海般的寂静,随后,一个声音缓缓流淌过来。
那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老式留声机播放略有磨损的唱片时产生的复古磁带质感,轻微的沙沙底噪为其平添了几分不真切的年代感。
音色本身是温柔的,像月夜下流淌的溪水,却又裹挟着彻骨的疏远,仿佛来自遥远星系的光,你能看见它的璀璨,却永远无法触及它的温度。
在这温柔与疏远之上,更萦绕着一种空灵的神性,仿佛教堂唱诗班在穹顶之下的回响,纯净,却非人间。
“奥尔菲斯先生。”那声音准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没有一丝意外,仿佛早已预知这通来电。
奥尔菲斯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这声音与他脑海中不久前响起过的混响女声微妙地重合了。
他稳住呼吸,开门见山。
“‘毒蝎’。梅菲尔区,巴奈特·克劳德公寓。我希望你能来一趟。”
没有解释,没有缘由。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只有那细微的、永恒的沙沙声作为背景。
随后,空灵的声音再次响起:
“好的,如您所愿。”
通话结束。
奥尔菲斯放下听筒,指尖残留着一丝莫名的寒意。
窗外,第一滴雨点沉重地砸在玻璃上,晕开一片模糊的水痕。
……
次日清晨,雨停了,但阴云未散,空气湿冷粘稠。
奥尔菲斯、弗雷德里克以及提着一个小型勘察箱的施密特,三人皆穿着色调简洁、便于行动的深色衣物,来到了位于梅菲尔区的案发公寓楼下。
那名焦急的侦探早已等候多时,看到他们,如同看到了救星。
“奥尔菲斯先生,克雷伯格先生!”他快步迎上,“现场我们完全保持原样,警方取证后也暂时封锁了。只是……尸体已经被运往苏格兰场的法医部门进行解剖了。”
奥尔菲斯微微颔首,没有多言,径直走向公寓门口。
侦探识趣地递上钥匙,并替他们打开了门。
一股混合着陈旧家具、灰尘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空无”气息扑面而来。公寓内部陈设中规中矩,透着中年单身男性的刻板与些许落寞。然而,一种极不协调的、过分的“整洁”感笼罩着每一个角落。
奥尔菲斯戴上特制的丝绒手套,套上轻薄却结实的鞋套,率先走了进去。
施密特紧随其后,独属于“医者”的那双灰蓝色的眼眸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冷静地审视着一切。
客厅,卧室,厨房……没有任何翻动、打斗的痕迹。
桌椅摆放整齐,地毯平整,甚至连水杯都规规矩矩地待在橱柜里。仿佛这里的主人只是临时出门,而非遭遇了惨烈的肢解。
“确认无可见血迹,”施密特的声音透过口罩传来,冷静地汇报着他的初步观察,“空气中亦无血腥味。使用了鲁米诺试剂初步喷洒,未见潜血反应。”他蹲下身,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提取着地板缝隙和家具边缘可能存在的微量证物,但最终都摇了摇头,“没有发现有效的指纹或脚印残留。作案者……或者说,某种力量,清理得非常彻底。”
弗雷德里克被奥尔菲斯示意留在相对“干净”的外厅,他漂亮的眼眸中充满了担忧,不仅仅是对案件本身的诡异,更是对奥尔菲斯状态的忧虑。
奥尔菲斯的目光扫过整个客厅,最后落在了那间半开着门的书房上。
他独自走了进去。
书房比外面更加沉闷,书架上的书籍大多是与商业、法律相关的枯燥读物。书桌宽大,上面散落着一些文件,钢笔还搁在墨水未干的笔架上,仿佛主人刚刚离开片刻。
就在这时——
「纸篓。」
一个声音直接在他脑海深处响起。
清晰,空灵,带着那独特的磁带质感般的沙沙底噪。
是程愿的声音!
这一次,奥尔菲斯能无比确定。
他没有任何犹豫,目光瞬间锁定在书桌下方那个藤编的废纸篓上。
「“毒蝎”已抵达——请随意吩咐。」 脑海中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近乎仆从般的恭顺,却更令人毛骨悚然。
奥尔菲斯在心中默念,意念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
「去苏格兰场,验看巴奈特·克劳德的尸体。这里交给我。」
「遵命。」
那空灵的声音如同潮水般退去,脑海恢复了寂静。
奥尔菲斯蹲下身,戴着手套的手伸向纸篓。
里面只有寥寥几张被揉皱的纸团。
他将其一一取出,摊开。
大多是写废的商业信函草稿,直到他拿起最后一个、被揉得最紧、几乎成了硬块的纸团。
他小心地将其展开。
纸张粗糙,上面是用墨水写就的字迹,内容却让奥尔菲斯的瞳孔微微收缩:
“亲爱的父亲:
我窥见了造物的真谛。
曾经,我还会奢求傻瓜的赞美,
现在,我想自己无暇顾及那些无聊与琐碎。
也许这该归功于远游的决定。
还记得我送给德罗斯先生的那件作品吗?
被关进石中的鸟儿,
无味,无序,无比渺小以至灵魂逐渐死去。
是的,它是如此的浅薄。
所以再见之时我亲手砸碎了它。
而在我意识到这一点之前,
我在这,看到了被豢养的木偶和自诩高贵的奴隶,
看到了瞻仰遗容就像簇拥国王的蚂蚁,
看到了河床断裂后被污浊浇透的灵魂,
……
我看到了邪恶的伟大。
当我意识到人类不过是在灵魂之上铺砌了一层薄石膏之后,
我听见满脑子高速旋飞叫嚣的想法,
我听见躯体的存在本身多么易碎,
我听见敲碎一枚蛋壳的声音,
我听见雕像的神性诞生,
艺术的真理破壳。”
这狂乱、充斥着艺术疯癫与存在主义危机的独白,分明是伽拉泰亚的风格……那个被伊德海拉寄生、视雕塑为终极艺术的少女(或者说……曾经的少女?)。
然而,奥尔菲斯的呼吸微微一滞。
他猛地拿起书桌上那份死者未写完的商业文件,将两者的字迹进行比对。
一模一样。
尽管信纸上的字迹因为用力过猛而显得扭曲、颤抖,仿佛书写者在承受巨大的痛苦或处于某种癫狂状态,但其基本的笔画、架构、书写习惯,与巴奈特·克劳德——这位死去的、看似与艺术毫无瓜葛的中年商人——的字迹,完全吻合。
一个可怕的推论在奥尔菲斯脑中形成。
这封信,是巴奈特·克劳德自己写的。
但内容,却属于“伽拉泰亚”。
是在伊德海拉的力量影响下,死者的意志被扭曲、侵占,被迫写下了这封如同艺术宣言又似死亡预兆的绝笔?
“石膏灵魂……敲碎蛋壳……艺术的真理……”
奥尔菲斯低声念着信中的词句,目光再次投向这间整洁得诡异、却发生过无声肢解的公寓。
这起案件,远非简单的谋杀。
这是来自伊德海拉阵营的一次展示,一次挑衅,或者说……一次“艺术创作”的延伸。
而死者巴奈特·克劳德,不过是这场“创作”中,第一件被“敲碎”的、铺砌着薄石膏的“灵魂”。
或许,她也算复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