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融化的黑巧克力,浓稠地包裹着伦敦苏活区的街巷。
锡耶纳酒馆便蛰伏在这片暗色深处,像一株散发魅惑香气的夜行植物。
尚未走近,喧嚣的声浪便已破窗而出——爵士乐队即兴的切分音如同醉酒者的踉跄脚步,女人高亢的娇笑像突然掀起的浪花,玻璃杯碰撞的脆响是这片混沌中唯一的清鸣。
酒馆外墙爬满深红色绒布帷幔,金色流苏在煤气灯下泛着油腻的光。
黄铜门把被无数只手摩挲得锃亮,守门人穿着镶银边的猩红制服,鹰隼般的目光审视着每个试图进入的男女,指尖不经意撩开衣角,露出腰侧手枪的冷硬轮廓。
推开门,奢靡的热浪扑面而来。
空气是各种昂贵烟草、香水、酒精与体热搅拌成的鸡尾酒,甜腻得让人头晕目眩。水晶吊灯从挑高天花板上垂下,数千个切面将光线折射成金色迷雾,照亮台下浮动的众生相。
这里是欲望的温床。
穿露背缎裙的交际花斜倚在桃花心木吧台,裙摆缀着的珍珠随着她晃酒杯的动作轻颤,像泪滴摇摇欲坠;退休殖民地军官窝在丝绒卡座里,雪茄烟雾模糊了他脸上的刀疤,金表链在微凸的肚腩上起伏。
几个年轻诗人挤在角落激烈争论,葡萄酒渍在他们皱巴巴的亚麻衬衫上开出紫红色的花。
酒保是个面无表情的白俄移民,调酒壶在他手中翻飞如蝴蝶,冰块的碰撞声仿佛某种摩斯密码。当他将樱红色的“红粉佳人”推给贵妇时,杯沿食盐的微光恰似谎言结成的霜。
孔雀蓝墙纸上,新挂的《莎乐美》仿画里,施洗约翰的头颅正对满堂欢宴微笑。留声机铜喇叭深处,隐约可见半张当掉的乐谱,墨迹被湿气洇成幽灵的形状。穿侍者制服少年经过时,裤袋里露出赌马券的边角,油墨数字像求救信号。
最深处的包厢垂着墨绿色丝绒帘幕,偶尔被侍者掀开的缝隙里,能瞥见戴白手套的手正在点数金币,雪茄剪开合的脆响像骨骼断裂。穿和服的艺伎跪坐在波斯地毯上调试三味线,弦音如银针扎进喧闹的肌理。
酒馆后门突然被推开,穿灰外套的男人闪身而入,带进一丝街巷的寒气。他帽檐下的目光与酒保短暂交汇,手指在胸前画了个隐秘符号——今夜又有某个灵魂将被典当给锡耶纳永不满足的胃口。
在这里,每张笑脸都是精心描画的面具,每句耳语都可能藏着交易或背叛。
时间失去刻度,唯有酒精滴答作响,测量着沉沦的深度。当黎明终将到来,这些醉生梦死的人们,又会变回衣冠楚楚的绅士淑女,把夜的秘密锁进锡耶纳酒馆镀金的门扉之后。
“哈,这地方就像掺了金粉的毒药,”莱昂捻着黑桃A的纸牌边缘,纸牌在他指间翻飞如鸦羽,“连空气都透着精心调制的腐朽甜香。”他身后的拉斐尔闻言,唇角牵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平静的眼眸在摇曳灯影下掠过一丝冷峭的认同。
奥尔菲斯立于阴影与光晕的交界处,金丝眼镜的镜片隔绝了眼底的真实情绪。“浮华是其最浅薄的伪装,“红桃K”。你应该早已习惯这类……必要的泥沼。”
他的声音平静,仿佛在评论一出与己无关的戏剧。
这个周末的锡耶纳酒馆,比往常更为喧嚣。
水晶吊灯将每一个角落都照得无所遁形,衣香鬓影间流淌着刻意的高谈阔论与压抑的兴奋。他们此行,是为了一探那部名为《锡耶纳酒馆惨案》的话剧首演,这名字本身就像一句掷向平静水面的挑衅。
正当他们准备走向预定好的二楼包厢时,一个窈窕的身影如同被命运线牵引般,袅袅娜娜地穿过人群,停在他们面前。
那是一位身姿极为优雅的女士,身着墨蓝色缀满细碎水晶的晚礼服,颈间一条低调却价值不菲的珍珠项链衬得她肌肤胜雪。她有一头浓密的金棕色秀发,挽成复古的希腊式发髻,几缕慵懒的卷发垂在耳侧,更添风情。
最动人的是她的面容,五官精致得如同大师雕琢,一双碧绿的眼眸顾盼生辉,流转间既有艺术家的感性,又藏着一丝洞悉世情的锐利。
“噢……晚上好,诸位先生。”她的声音如同浸过蜜糖的陈年佳酿,醇厚而富有磁性,每一个音节都仿佛经过精心打磨,“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出版界的奥尔菲斯先生,还有克雷伯格家的天才作曲家。”
她的目光在奥尔菲斯和弗雷德里克身上短暂停留,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欣赏,随即又向莱昂和拉斐尔微微颔首,姿态无可挑剔。
奥尔菲斯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微光。
果然还是缘分所在。
他优雅地执起女士伸来的手,行了一个标准的吻手礼。
“罗斯小姐?幸会。没想到歌剧院的首席女高音也会对这类新兴话剧感兴趣。”
“艺术总是相通的,不是吗?”“百灵鸟”笑靥如花,仿佛真的只是一位偶然邂逅的社交名媛,“况且,桑格莉娅是我的好友,她的首演我自然要来捧场。”她碧绿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只有奥尔菲斯能懂的讯号——她同样没料到会长会亲自莅临。
几人默契地移至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巨大的盆栽植物巧妙地隔绝了大部分窥探的视线。
香槟塔折射出的碎光映在他们脸上,明明灭灭。
“‘百灵鸟’,”奥尔菲斯开门见山,声音压得很低,只有近处的几人能听清,“我们今晚前来,并非只为消遣。这部《锡耶纳酒馆惨案》的上演时机和剧名都颇为耐人寻味。此外,我对桑格莉娅小姐本人,以及之前无故推迟、至今杳无音讯的《白银骑士》同样充满好奇。还有,那位神秘的尼古拉斯夫人。”
罗斯端起侍者路过时取下的香槟,指尖优雅地轻抚杯壁,笑容依旧迷人,但眼神已转为属于“百灵鸟”的冷静与锐利。
“会长您的直觉总是如此敏锐。”她轻呷一口香槟,“《白银骑士》……它的推迟并非意外。我听闻,是剧本触及了某些……不该被搬上舞台的往事。有几位颇具影响力的‘观众’,对此表达了强烈的不安。”她的话语带着歌剧演员特有的韵律感,却字字暗藏机锋。
“至于这部《惨案》,”她的目光扫过不远处正在与赞助商寒暄的桑格莉娅,那位美丽的女演员此刻正笑得明媚,看不出丝毫异样,“圈内有些传闻,说剧本的灵感来源颇为诡异,并非完全出自桑格莉娅之手。甚至有人猜测,这背后可能有……‘收藏家’那般人物的影子在推动。”
她巧妙地用了一个他们内部才懂的代称。
“而尼古拉斯夫人……”罗斯微微蹙起精心描画的眉,“她就像月光下的影子,无处不在却又难以捕捉。她是桑格莉娅大部分戏剧的幕后投资人,财力雄厚,但行踪成谜,极少在公开场合露面。我只知道,她对那些……充满宿命感与悲剧美的故事,情有独钟。”她碧绿的眼眸意味深长地看向奥尔菲斯,“仿佛在借着舞台,排演某种她亲身经历,或极度渴望见证的……命运剧本。”
就在这时,酒馆内的灯光缓缓暗下,只余舞台方向投来一束追光。
喧闹的人声如潮水般退去,预示着演出即将开始。
罗斯脸上瞬间重新挂上那副无懈可击的社交面具,她向奥尔菲斯等人举杯示意,用只有他们能听到的音量低语:“戏,要开场了。但愿这出《惨案》,不会仅仅停留在舞台上。”
说完,她优雅地转身,像一尾游鱼般融入了昏暗的观众席中。
奥尔菲斯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深沉如夜。
罗斯带来的信息碎片,如同散落的拼图,正在他脑海中慢慢组合。
推迟的《白银骑士》,诡异的《惨案》剧本,神秘的尼古拉斯夫人,以及可能若隐若现的“收藏家”……这锡耶纳酒馆的舞台上下,分明在上演着一出远比戏剧本身更为错综复杂、也更为危险的暗战。
他侧过头,对上弗雷德里克略带担忧的银灰色眼眸,微微颔首示意无妨。拉斐尔依旧沉默地立于阴影中,仿佛一尊守护雕像,而莱昂则把玩着不知何时又出现在指尖的扑克牌,脸上带着玩味的期待。
追光打在猩红色的幕布上,如同凝固的鲜血。
大幕,正缓缓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