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书房的菱形窗格,在铺着深绿色绒毯的地板上切割出几何形的光斑。空气里飘浮着旧书、墨水与刚刚送来的咖啡混合的气息。
奥尔菲斯坐在宽大的书桌后,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一份关于伦敦地下供水系统的报告,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却并未落在纸页上,而是投向窗外那片笼罩在薄雾中的庄园花园。
连续两日的平静,并未让他感到丝毫松懈,反而像一张逐渐拉紧的弓弦。
昨夜的崩溃与那个超出计划的吻,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尚未完全平复,但他已强迫自己将那份混乱的情感暂时锁进理智的深处。此刻,他需要的是绝对的冷静与清晰的布局。
轻微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请进。”
门被推开,普林尼夫人走了进来。
她依旧穿着那身标志性的墨绿色上衣与黑色长裤,款式简洁而端庄,浅色的头纱柔和她地遮住了部分面容,却并未完全掩盖她白皙皮肤上那块形状清晰的棕色疤痕。
她手中拿着一个浅褐色的文件夹,步伐沉稳,栗色的眼睛平静无波,像两口深潭。
“日安,奥尔菲斯先生。”她的声音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日安,普林尼夫人。”奥尔菲斯站起身,礼貌地示意她在对面的扶手椅坐下,“希望没有打扰到你的研究。”
“并不会。”普林尼夫人微微摇头,将手中的文件夹放在书桌上,推向奥尔菲斯,“这是您之前委托我调查的,关于欧利蒂斯庄园土壤及周边生态的初步报告。”
奥尔菲斯拿起文件夹,并未立刻打开,而是看着对方:“进度如何?有什么特别的发现吗?”
普林尼夫人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姿态优雅而从容。“庄园整体的生态结构比预想的要复杂,尤其是那片白桦林,存在着一些……有趣的昆虫群落变异,这或许与当地特殊的小环境有关,具体原因还需要进一步观察。”她顿了顿,栗色的眼眸看向奥尔菲斯,带着专业性的审慎,“不过,关于您特别关心的花园土壤……我进行了多点取样和详细分析。”
她的语气稍稍凝重了些:“结果不太乐观。庄园花园的土壤,受早期建筑废料以及伦敦本身工业排放的影响,普遍呈偏碱性。而且,这种碱性似乎并非完全自然形成,土壤中还检测到了一些难以解释的……惰性残留物质。”
她抬起眼,目光透过薄纱,清晰地落在奥尔菲斯脸上:“以这样的土壤条件,您希望种植的那种喜酸、对生长环境要求极为苛刻的‘幽灵蕨’,恐怕无法成活。它需要的是酸性、富含腐殖质且排水极好的土壤。”
奥尔菲斯沉默地听着,指尖在文件夹光洁的封面上轻轻滑动。
他需要那种蕨类。它独特的、近乎墨黑的蓝紫色叶子和在特定光线下会浮现的奇异纹路,是计划中吸引奥莉·兰姆注意的关键一环。他了解爱丽丝,她从小对奇特植物、尤其是与古老传说或神秘学相关的物种,有着近乎本能的探究欲。
如果奥莉真的和她有关系……
这株稀有的蕨类,将是他为她铺设的、通往真相(或是陷阱)之路上,第一块无法抗拒的磁石。
“碱性土壤……惰性残留物……”他低声重复着,镜片后的眸光微微闪动,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是伊德海拉长期存在带来的无形污染?还是庄园旧日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所留下的痕迹?片刻后,他抬起头,脸上已恢复了一贯的冷静。
“我明白了,辛苦你了,普林尼夫人。”他语气平稳,“土壤的问题,我会想办法解决。至于白桦林里的‘有趣’现象,还请你继续跟进研究,任何细微的发现都可能具有价值。”
普林尼夫人微微颔首:“当然,会长先生。毕竟,我也是七弦会的一份子。”她的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却带着一种沉稳的、不容置疑的忠诚。她站起身,“如果没有其他吩咐,我先告退了,实验室里还有一些样本需要处理。”
“请便。”
普林尼夫人像一抹安静的绿色影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书房。
门关上后,奥尔菲斯才缓缓打开那份土壤报告。
里面是详细的数据、图表以及普林尼夫人工整的字迹所做的分析。他的目光在“ph值偏高”和“未知惰性残留”几个字上停留了许久。
土壤问题确实是个意外的障碍,但并非无法逾越。
他合上报告,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脑海中迅速筛选着可用的人脉与资源。片刻后,他睁开眼,一丝决断闪过眼眸。他需要更优质的酸性土源,以及确保存活的、最上乘的“幽灵蕨”种苗。
他想到了地中海岸某位痴迷于收集稀有植物的贵族朋友,那位先生拥有全欧洲最顶尖的私人温室,并且欠着他一个不小的人情。
不过,联系那位朋友需要一点时间,而且必须足够谨慎。
眼下,有另一件事需要立刻处理。
他伸手拿起书桌上的黄铜底座电话听筒,熟练地拨通了一个号码。
“这里是光谱报社。”听筒里传来接线员公式化的声音。
“请转接伊西斯小姐。”奥尔菲斯的声音变得温和而略带一丝公务性的疏离,“告诉她,是奥尔菲斯先生。”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
很快,一个略显活泼、带着笑意的女声从听筒那端传来。
“上午好,奥尔菲斯先生!真没想到您会亲自打电话来。”
“上午好,伊西斯小姐。希望没有打扰你的工作。”奥尔菲斯的声音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礼貌与热情,仿佛只是一位与编辑沟通事务的作家,“不知你今天下午是否方便?关于我新书稿的一些细节,我想当面和你探讨一下。当然,是在我的公寓,那里更安静些。”
“当然方便,奥尔菲斯先生!我大概下午三点左右到访,您看可以吗?”
“再好不过。期待你的到来。”
挂断电话,奥尔菲斯眼中那层温和的伪装迅速褪去,恢复了深沉的思量。伊西斯——弗洛伦斯的化名,她像一枚精心布置的棋子,已经成功潜入了奥莉·兰姆的身边。
下午三点二十分,弗洛伦斯准时出现在了奥尔菲斯的公寓门口。
她将一头醒目的银灰色长发在脑后盘成了一个优雅而不失干练的发髻,穿着一身浅灰色的及踝工作长裙,款式漂亮但不显奢华,恰到好处地符合一位出版社编辑的身份,又衬托出她自身的气质。
她的脸上带着惯有的、略显活泼的笑容,但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却藏着只有面对奥尔菲斯时才显露的恭敬与机警。
“会长。”门关上后,她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语气也转为更为正式的汇报状态。
奥尔菲斯示意她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自己则坐在她对面的扶手椅里。阳光透过洁净的玻璃窗,洒在昂贵的地毯上,房间里有淡淡的雪松木香气。
“不必拘礼了,弗洛伦斯。”奥尔菲斯开口道,声音平和,“今天请你来,是想了解一下报社那边,尤其是……我们那位目标人物,最近的情况。”
弗洛伦斯点了点头,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些声音:“兰姆小姐工作非常努力,嗅觉也很敏锐。她最近似乎在独立调查几起看似无关的、与上流社会艺术品失窃有关的陈年旧案,但进展似乎不大。”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她最近几次在休息时间,与同事闲聊时,都有意无意地提到了欧利蒂斯庄园,尤其是对新任的庄园主表现出了不同寻常的兴趣。她似乎在利用报社的资料库,悄悄查询与庄园相关的、非公开的档案记录。”
奥尔菲斯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是搭在扶手上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
奥莉·兰姆对庄园的兴趣,在他的预料之中。
毕竟,这里是德罗斯家族悲剧的起点,也是他和爱丽丝失去一切的地方。奥莉身份疑点重重,她对“新任庄园主”的好奇,可能是试探,也是本能驱使。
“她提到新任庄园主时,具体说了什么?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吗?”奥尔菲斯追问,语气依旧平稳。
弗洛伦斯回忆了一下:“倒没有特别具体的言论,更多是一种……探究的态度。她似乎很好奇这位突然出现、并且有能力买下这座‘凶宅’的霍夫曼先生,究竟是什么来头。她的眼神里,有好奇,但……似乎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警惕?奥尔菲斯心中微动。这丝警惕,是针对“霍夫曼”这个突然出现的买家,还是针对欧利蒂斯庄园本身?
或者,是针对可能隐藏在庄园背后的……其他人?
“我清楚了。”奥尔菲斯颔首,“你做得很好,弗洛伦斯。继续留在光谱报社,保持观察。你的主要任务,依旧是近距离接触和了解奥莉·兰姆,获取她的信任。同时,维持好‘伊西斯’这个身份,我们之间的联系,暂时以出版社编辑与作家的名义进行。”
“明白。”弗洛伦斯郑重地点头。
奥尔菲斯站起身,走到书桌旁,从抽屉里取出一份制作精美的、带有欧利蒂斯庄园火漆印的邀请函。信封是厚重的乳白色纸张,透着一种低调的奢华感。
他走回来,将邀请函递给弗洛伦斯。
“这份邀请函,你妥善保管。”奥尔菲斯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暂时不要交给兰姆小姐。等待我的进一步指示。到了合适的时机——当庄园准备好,当‘幽灵蕨’在合适的土壤中生长起来,当所有的演员都已就位——我会通知你。那时,你再以‘偶然获得’的方式,将它交到她的手上。”
弗洛伦斯双手接过邀请函,感受到纸张细腻的纹理和火漆印的微凸。她明白,这薄薄的一张纸,将是拉开未来那场大戏序幕的关键道具之一。
“我会保管好它,等待您的命令。”她将邀请函小心地放入随身的提包内侧。
“很好。”奥尔菲斯看着她,目光中带着一丝赞许,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去吧,一切小心。”
弗洛伦斯站起身,脸上重新挂上那种属于“伊西斯”的、略带活泼的职业性微笑:“那么,奥尔菲斯先生,关于您的新书稿,我们下次再详谈。我先告辞了。”
她转身离开,步伐轻快而稳健,就像任何一个结束了一次普通工作会面的编辑。
书房里再次恢复了安静。奥尔菲斯走到窗边,望着楼下弗洛伦斯的身影消失在街角。
阳光照在他身上,却驱不散他眉宇间凝聚的深沉思绪。
土壤的障碍需要跨越,地中海的联络需要尽快进行。
奥莉·兰姆的警惕性比他预想的或许要高一些,但这更印证了他的猜测——她与欧利蒂斯庄园,必定存在着极深的关联。
他抬起手,轻轻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反射着冰冷的白光。棋盘已经铺开,棋子正在逐一落位。无论是偏碱性的土壤,还是目标的警惕,都不会阻止他的计划。
他需要做的,是更精密的计算,更耐心的等待,以及……确保自己能在最终摊牌时,掌控全局。
窗外,伦敦的天空依旧灰蒙蒙的,但在这片灰色之下,无形的网正在缓缓收紧。欧利蒂斯庄园沉默地矗立着,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等待着猎物踏入它精心布置的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