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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的铁门在身后合拢,将奥尔菲斯先生和施密特医生离去的脚步声隔绝在外。空气里重新只剩下昏黄煤气灯的滋滋声、潮湿霉味,以及椅子上那个年轻人压抑的喘息。
我站在原地,没有立刻上前。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杖顶端的银质雕花,那里还残留着方才钳制他下颌时,透过皮革传递而来的震颤。
他低垂着头,湿漉的黑发遮住了面容,单薄的白衬衫被汗水浸透,紧贴在清瘦的脊背上,随着每一次呼吸微弱起伏。之前的激烈反抗抽空了他的力气,此刻的他,像一只被暴雨打湿翅膀、蜷缩在角落等待命运裁决的幼鸟。
然而,我知道这温驯只是假象。
在那副破碎的皮囊之下,是被残酷命运锻造过的、足以杀人的坚韧与警惕。
“卡米洛。”我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猛地一颤,抬起头。那只完好的琥珀色眼瞳里,惊惶未退,却又强自镇定地望过来,另一只灰白色的眼睛则像蒙尘的玻璃,映不出丝毫光亮。他脸上还带着挣扎时留下的红痕,嘴角紧抿,透着一股不甘的倔强。
我没有急于追问“收藏家”的细节。有些真相,需要剥开层层的伪装与恐惧,才能触及核心。我走到一旁的桌子边,再次倒了一杯水。这次,我没有直接递给他,而是将杯子放在他触手可及——如果他的手没有被束缚住的话——的桌沿。
“你看起来很渴。”我陈述道,目光落在他干裂起皮的嘴唇上。
他警惕地看着那杯水,又看看我,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最终偏过头去,哑声道:“……不劳费心。”
拒绝,是弱者维护尊严最后的方式。
我没有勉强,只是拉过旁边一张还算干净的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手杖横置于膝上。这个姿势少了一些压迫感,多了几分交谈的意味。
“我们有一些时间,卡米洛先生。”我平静地说,“或许,你可以告诉我,是什么让一个原本可能与画笔为伴的年轻人,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我的视线扫过他指关节上新旧交叠的伤痕,以及衬衫袖口隐约露出的、类似束缚留下的陈旧淤青。
他身体瞬间绷紧,那只琥珀色的眼睛锐利地看向我,带着被窥探的恼怒和更深沉的痛苦。“与你无关。”
“或许有关。”我迎着他的目光,声音放缓,“恐惧需要根源。你害怕化学药剂,害怕到不惜以命相搏。这种反应,并非天生。它通常源于……某段极其不愉快的经历。”
他沉默了,呼吸变得粗重起来,眼神开始游移,仿佛陷入了某种不堪回首的记忆。地下室的阴冷似乎更重了,煤气灯的光晕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他们……”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嘲弄,“……也总是穿着白大褂。”
这个“他们”,像一把钥匙,轻轻转动了他内心紧锁的门扉。
“在伦敦?”我引导着,语气尽可能保持中立。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多了几分麻木的痛楚。“……是。为了钱。”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很多很多钱……为了救我弟弟。”
他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起初语句破碎,充满防备,但随着叙述的深入,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画面仿佛挣脱了束缚,争先恐后地涌出。他描述着一个位于德国、虽然清贫但充满温情的家,温和的父母,聪明好学的弟弟。他提到自己被迫辍学,做工补贴家用时,语气里没有太多抱怨,只有对命运无常的无奈。
然后,是那个冬天的噩耗——弟弟罹患癌症。他描述着父母一夜白头的憔悴,描述着变卖家产、四处借贷的艰辛,以及最终怀抱一丝希望,举家迁往伦敦的决定。
“我们以为……到了伦敦,就有救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遥远的、属于过去的希冀,但很快被现实的冰冷覆盖。“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借来的,乞求来的……最后,我们走进了那家地下赌场。”
提到“地下赌场”时,他的身体明显瑟缩了一下,仿佛那地方的阴冷至今仍附着在他骨头上。
“老板……他看起来很‘慷慨’。”卡米洛的语调变得空洞,“他借给我们一大笔钱,足够支付最后阶段的手术费。我们当时……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他苦笑,“却不知道那是通往地狱的门票。”
还款期限到了,他们无力偿还。他清晰地描述出那个夜晚——粗暴的砸门声,家人惊恐的哭喊,那些面目狰狞的打手。然后,是他自己站了出来。
“我说,‘我用自己抵债’。”他闭上眼,长而密的睫毛剧烈颤抖着,“我那时……只是想保护他们。我以为,最多是挨打,是做苦工……”
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在极力压抑着某种汹涌的情绪。我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煤气灯的光线将我们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两尊沉默的雕塑。
“……那不是苦工。”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仿佛来自深渊,带着彻骨的寒意,“那是……地狱。”
他描述的那个地下赌场,远非简单的赌博场所。
它隐藏着更黑暗的勾当。他被带到一个类似实验室的地方,穿着白大褂的人(他称之为“他们”)在他身上进行各种“实验”。
“他们想造出……不知道疼痛、只知道服从的怪物。”他的声音开始失控,带着剧烈的喘息,“注射……电击……各种颜色的药剂……”他的手下意识地想蜷缩起来,却被绳索限制,只能徒劳地攥紧拳头,“他们说我体质‘特殊’,是‘优质材料’……”
然后,他说到了那只眼睛。
“一次……他们用了新的药剂,说是能‘激发潜能’……”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带着难以磨灭的恐惧和痛苦,“很痛……像火烧,又像被无数根针扎进去……然后,就什么都看不清了……只有一片模糊的灰白……”
他猛地抬起头,那只灰白色的眼睛直直地“看”向我,虽然失去了焦距,却仿佛蕴含着无尽的绝望和控诉。“就是那种味道!刚才那个医生手里的东西……就是那种化学药剂的味道!”他激动起来,身体前倾,绳索深深勒进皮肉,“他们毁了我!他们毁了我的一切!”
我看着他濒临崩溃的样子,心中第一次泛起一丝并非出于算计的涟漪。
那可能并非同情,而是一种……对纯粹恶意造物的审视。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平复下来,精疲力尽地靠在椅背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仿佛灵魂已经抽离。他讲述了实验“失败”后,他被投入更严酷的体能和杀戮训练中。他想过逃跑,但赌场老板用他家人的性命威胁他。
“我就像……被拴着链子的狗。”他喃喃道,声音里充满了自我厌恶。
最后,他提到了“收藏家”。
“他……是老板的‘朋友’。”卡米洛的语气带着一丝困惑和莫名的恐惧,“他第一次见到我时……那种眼神,很奇怪。不是看一个人,像是……像是在欣赏一件古董,或者一幅画。”他顿了顿,“他对老板说,‘这个残次品,我要了。’”
“他出了很高的价钱,老板答应了。”卡米洛扯了扯嘴角,“你看,我最终还是件‘商品’。”
“收藏家”带他离开了赌场,去了圣保罗大教堂。
“他没把我关起来,也没再折磨我。他只是……给了我任务。这次是刺杀欧利蒂斯庄园新的‘庄园主’,告诉我那是七弦会的会长,并且,要带回一件属于这个会长的随身物品。”卡米洛看向我,眼中带着一丝真实的困惑,“我不明白……他到底想做什么?”
叙述结束了。
地下室里恢复了寂静,只有卡米洛粗重的呼吸声和煤气灯燃烧的微响。他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只有微微颤动的睫毛显示他并未入睡。
我久久没有说话。
他的故事像一幅浓墨重彩却又阴暗压抑的油画,在我眼前缓缓展开。一个被家庭责任拖入深渊的灵魂,一个被科学狂想和人性贪婪共同摧毁的躯体。他的恐惧、他的愤怒、他的绝望,都有了清晰的来路。
我站起身,走到桌边,拿起那杯一直放在那里的水。水已经凉了。我走到他面前。
他察觉到我的靠近,警惕地睁开眼。
我没有说话,只是将水杯递到他的唇边。这一次,他没有拒绝。他低下头,就着我的手,小口小口地啜饮起来,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吞咽声。喝完后,他甚至无意识地用舌尖舔了舔湿润的嘴唇,像一个得到甘霖滋润的孩子。
这个细微的动作,与他之前凶狠挣扎的模样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休息吧。”我收回杯子,声音是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平静,“暂时,不会有人再用那些东西伤害你。”
他抬起头,那只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疑惑、警惕,以及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希冀。
我没有再多言,转身离开了地下室。
铁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将那个承载了太多痛苦记忆的年轻杀手,重新留在了昏暗与孤寂之中。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这个名为“卡米洛”的幽影,不再仅仅是一个需要审问的刺客,一个需要破解的谜题。他是一段残酷历史的见证,一个被命运玩弄的悲剧角色。而如何处置这件破碎的“藏品”,或许需要重新思量。
走廊壁灯的光线温暖而明亮,与我刚刚离开的那个世界恍如隔世。
我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手套,稳步向上走去,心中已经开始构思向“渡鸦”先生汇报的措辞。
今夜,注定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