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在看什么?”奥尔菲斯的声音穿透雨幕传来,却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
夜色浓稠如墨,雨水在车窗上蜿蜒成无数细小的河流。
弗雷德里克的瞳孔微微扩大,银灰色的虹膜上倒映着窗外诡谲的景象——
“你看见了吗?”他的声音飘忽得不像自己,“一片黑暗的,五彩的,绚烂的,变幻的天空......”
在常人眼中本该漆黑的雨夜,此刻在他眼里却呈现出妖异的色彩。紫黑色的天幕上流淌着虹彩般的波纹,像是打翻的油污在水面扩散。路旁的悬铃木扭曲成狂欢的人形,枝条化作千百只挥舞的手臂,树皮皲裂出无数张蠕动的嘴。
“弗雷德?”
奥尔菲斯的声音忽远忽近。弗雷德里克看见雨滴在空中凝固,每一颗水珠里都蜷缩着一条微小的黑蛇。它们突然同时睁开猩红的眼睛,齐声唱起诡异的歌谣:
“the slumbering will eventually awaken……”
(“沉睡者终将会醒来……”)
“beneath the veil of deathless night……”
(“在无死之夜的帷幕下……”)
“their endless breath still cold and tight……”
(“他们的呼吸无尽而冷涩难挨……”)
“they walk the dusk forevermore……”
(“他们永兴行于薄暮……”)
“Yet never reach the distant shore……”
(“却永远无法抵达彼岸之外……”)
……
“你快看……!花草树木都活了起来......”弗雷德里克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窗框,指甲在真皮座椅上刮出细痕,“它们扭曲着,呐喊着,欢呼着......”
远处的教堂尖塔突然弯折下来,像一根融化的蜡烛。
石雕天使的面容扭曲成诡异的女性神像,嘴角咧到耳根。
铺路石缝隙间钻出无数细长的黑影,它们纠缠成巨大的蛇形,在雨中跳着亵渎的舞蹈。
“——弗雷德里克!”
一记响指在耳边炸开。
世界骤然寂静。
弗雷德里克猛地一颤,眼前的幻象如潮水般退去。窗外只剩下最普通的雨夜,黑暗、潮湿、沉闷。
他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冰凉的丝绸衬衫黏在皮肤上。
“我......”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得可怕。
奥尔菲斯的手掌贴在他额头上,温度烫得惊人:“你看见了什么?”
镜片后的眼睛晦暗不明。
弗雷德里克清晰地记得这句话——那个晚上,奥尔菲斯也问过同样的问题。
“你刚才看见了什么?”奥尔菲斯再次重复了一遍。
“……没什么。”弗雷德里克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可能是太累了。”
他说不出自己到底看见了什么。那种诡谲的,怪诞的,离奇的,让人难以置信的场景,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自己也绝对不会相信。
马车恰在此时停下,宅邸的大门近在咫尺。
奥尔菲斯没有追问,只是轻轻按住他颤抖的手腕:“回去喝点热茶,你需要休息。”
但当弗雷德里克迈下马车时,余光突然瞥见——
门廊阴影处,一条碧绿的蜥蜴正用琥珀色的竖瞳凝视着他。
就在他眨眼的瞬间,那生物竟诡异地扬起嘴角,露出一个近似人类的笑脸。
雨,下得更大了。
“他们的目标,难道是你?”奥尔菲斯的手臂稳稳托住弗雷德里克的后背,声音里罕见地带着一丝犹疑。
他刚才在马车上顺着弗雷德里克的视线望去,窗外分明只有寻常的雨夜,可这位向来稳重的作曲家眼中出现的惊惧却真实得刺目——那绝不是伪装能呈现的震颤。
壁炉的火光在弗雷德里克脸上跳动,将他银灰色的眼瞳映照得如同冰封的湖面:“我?我到底有什么值得惦记的......”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紧羊毛毯边缘,指节泛白。
奥尔菲斯将热茶塞进他掌心,瓷器相触时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什么都值得惦记。他嘴角勾起一抹没有温度的笑,“你的音乐天赋、汞中毒的体质、甚至——”
指尖轻轻掠过对方颤抖的睫毛。
“这双能看见另一个世界的眼睛。”
老约翰悄无声息地退下,房门关合的声响让弗雷德里克肩头一颤。
“最近要降温了。”他突然说道,将自己更深地埋进鹅绒被里,壁炉的火光在他侧脸投下摇曳的阴影。
“你无法待在过于温暖的环境......”声音渐渐低下去,“那以前的冬天是怎么过的?”
问题像一把小刀刺进回忆的缝隙。
奥尔菲斯站在窗前,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成模糊的泪痕。
“以前?”他摘下眼镜,用丝帕机械地擦拭着镜片。记忆深处浮现出孤儿院结冰的盥洗室、地窖里霉变的毛毯、还有成年后那些靠咬破嘴唇保持清醒的漫漫长夜。
“记不清了。”最终他这样回答,镜片上蒙着呼吸的白雾,“只记得寒冷能让头脑清醒。”
火焰突然爆出一个火星。
弗雷德里克注视着奥尔菲斯映在墙上的剪影——修长、挺拔、却莫名透着一丝孤绝。
他忽然意识到,这个总是游刃有余的男人,或许从未真正摆脱过那个着火夜晚的严寒。
“要听听吗?”弗雷德里克突然开口,手指轻叩床头的乐谱,“新写的《冬夜变奏曲》。”
奥尔菲斯转身,看见年轻的作曲家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久违的倔强。
壁炉的火光为他镀上一层暖色,却融化不了那双眼里的坚冰。
“第一乐章,”这位银发青年轻声说,“就叫《幸存者的独白》如何?”
窗外,雨声渐歇。
一片雪花悄然贴在玻璃上,很快化成了水痕。
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在这个夜里短暂地分享了彼此的寒意,就像黑暗森林中偶然相遇的旅人,借由篝火的微光确认对方的存在。
而在他们看不见的角落,墙纸缝隙里,一片碧绿的蜥蜴鳞片正闪烁着诡异的光泽。